飞机即将起飞,机载视频正不厌其烦地播放着注意事项和紧急情况应对办法,空姐机械而又标准的口语像是最好的催眠药,云小图陷在柔软舒适的座椅里,已经沉沉睡去。
“……这位小姐,请您系好安全带。”端庄有礼的空姐终于在重复第三遍的时候稍稍提高了声音,可是云小图均匀的呼吸声却没有丝毫变化。
早在大学时期,云小图入睡之迅速就已经是出了名的,她总是能在寝室熄灯的一分钟内完全进入深睡眠状态。当然,让云小图的大名在女生公寓广为传播的是另一件事。
当年e大的女生公寓刚刚落成,还没有接入网线,大学生活的闲散使得偷拉网线的现象十分普遍,而且很多时候都是楼上楼下共用资源,谁也没有在意这其中的隐患和危险,直到那年的一个夏夜,一声惊雷引燃了四楼的网线,起了明火,引发整个楼层一片慌乱,而云小图当时就住在那间宿舍的隔壁,等到消防车轰鸣而去,宿舍里其他人惊魂未定的回到住所,居然惊奇的发现云小图在她的上铺睡得极为香甜,云小图的大名自此传遍了公寓内外,朋友们也常常因此打趣她。
此时此刻,空姐的声音当然不可能唤醒熟睡中的云小图,她正安然地靠在谢安的肩膀上,睡得像个孩子。
多次努力宣告失败之后,空姐终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安。谢安看着肩头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怔仲,在很久远的往昔,也曾有过这样一幅画面,两段时空在他的脑海里交错重叠,仿佛是一场虚幻的梦。
这样亲密的姿势,的确很容易让人误解,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想推开她,也许是因为她的睡颜太过安静,也许是她脸上的疲惫让他心软,又或者她那张依旧飞扬的面孔唤醒了太多太多……
谢安示意空姐噤声,为云小图系好了安全带,他抬头的时候恰好碰到云小图头发里的那只牙刷,大概是早上走的匆忙,云小图忙乱之间只好用酒店里的一次性牙刷固定头发,一路奔波下来,本就已经松动了,这下子,她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云小图已经二十五岁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飞扬洒脱的大孩子,可是俏皮的长相和娇小的身形,时常让人误解她的年龄,工作以来,她常常觉得自己外表不够成熟稳重,所以在穿衣打扮上倍下苦功,总是一身保守职业的行头,永远偏爱黑白两色,上班期间绝对不离各种套裙和衬衫,连最爱的马尾都束了起来,闲适地绾在脑后。以至于她最好的朋友何俏俏都不禁对她这种转变大跌眼镜。
然而此刻,没有死板的职业装,没有精致无暇的妆容,云小图穿着一条洗得发旧的牛仔裤,鹅黄色的开领小毛衫衬得肤色越发白嫩,散落的碎发扫在鼻端,她偶尔皱皱鼻子,显得格外可爱。
谢安从第一眼看到云小图,就已经认出了她,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关于他们的一切,可是除了那些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他们就像是同一个空间里的两条平行线,距离那样近,却从未相交。
谢安不无自嘲地想,也许除了那个晚上,他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女孩子脸上细密的绒毛,温热的呼吸扫在他耳后,曾经令他慌乱,那时候的云小图也是这样熟睡在他身边,带着燥热的酒气,感情上的失意让她无措又痛苦,也许她永远都不可能记起那个晚上,可是这段短暂的记忆却无比清晰的深藏在谢安的脑海里,他甚至能说出房间的号码,那天晚上电视里的节目,还有桌子上那些令他面红耳赤的用品,这些记忆像是裹上了保鲜膜,与其说他忘不了云小图,倒不如说,他对于那段岁月的执拗和怀念,那时候他还年轻,也许是二十二岁,或者二十三岁……
他习惯性地转了转无名指,却猛然醒悟,那枚指环已经被他遗落在那栋老房子里,正如他与欧阳琪的婚姻,不知不觉,已在时光的角落里走失了。
他收拾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文件上,仔细斟酌着手中的离婚协议书,简单的三页a4纸,冰冷生硬的条款,一切都是如此简单。不同于许多夫妻的歇斯底里,他们的结束要安静的多,甚至连一句争吵都没有,关于财产部分更是明了,长期在国外生活的经历很自然地让他们选择了婚前协议,至于赡养问题,他们并没有孩子,以欧阳琪的能力与性情想来也不需要谢安的“赡养”。
谢安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项上,是关于那台八音盒的归属问题,他的眼中罕有地露出一丝落寞,那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的时候,谢安特地为欧阳琪挑选的礼物,欧阳琪十分钟爱瑞士reuge的古董八音盒,这种八音盒在瑞士几乎堪称国宝,如果定制,整个制作过程要花费半年时间,谢安只好在瑞士定制了机芯,仿照样式在意大利制作完成,整台八音盒完全是木质结构,十分精美,其中的乐曲是德彪西的《月光》。
这样的八音盒甚至可以将声音完美地保留数百年,他一度以为他们的婚姻也可以像那首《月光》,安静地流淌在往后的岁月里,他们拥有共同的爱好,相似的口味,钟爱古典音乐,欣赏一切严谨有秩序东西,欧阳琪是他理想的妻子,他给予她丈夫对妻子的一切关怀,可是所有的这些到了如今都变得苍白,尽管谢安聪明透彻,也不明白,他们的婚姻为什么只走过了短短三年时光。
谢安揉了揉额角,收起协议书,靠在椅子上休息,最近的事情实在让他烦心,前一段时间xxx医药的风波非但没有平息下来,反倒有波及整个行业的势头,现在公司内人人自危,人事调动十分频繁,作为整个地区的销售总监,他不得不亲自负责与几个省会医院的会议协商,这其中所涉及的敏感问题必须处理到毫无痕迹。他急着赶回g市也是由于昨天接到的一个电话,公检法联合搜查办事处,虽然没有查到什么,可是这样的事情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看来是需要公关部做足准备了。
谢安眉头紧皱,倍感疲惫,婚姻上的失败令他感到很大的挫败,他习惯有序的生活,很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而且无法恰当地处理家庭问题,一向是高层的忌讳,他必须谨慎考虑这个问题,如有可能,暂时分居也许比解除婚姻更加稳妥,也可以让两个人冷静一段时间。毕竟从个人角度来说,他十分欣赏欧阳琪,他们的婚姻生活也是他一直希冀的状态。
想到这些,谢安眉心稍稍松动,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抵达g市。饶是谢安平时十分注重锻炼,也不禁觉得肩头有些发酸。
大概是谢安的肩膀宽厚舒适,云小图的半边身子几乎是倚在谢安身边,她却丝毫不觉。谢安看向熟睡的云小图,却在无意间发现了她领间的那枚银色胸针,大约只有指肚大小,翅膀造型,十分精致小巧。
谢安注意这枚胸针当然不是因为它有多特别,而是认出这是远翔医药的标志。这家医药公司的规模在业内只能算是中等,上市也是近几年的事情,限于资金和规模,产品并不是很多,只是靠几个说得过去的品种维持着……
剧烈的颠簸打断了谢安的思绪,可是还未等他做出反应,身边的云小图就猛然惊醒过来,她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她对于飞机这种交通工具有种莫名的恐惧,要不是这次时间紧迫,以云小图的性子和有限的报销额度,她断然不会选择这种昂贵又危险的方式。
云小图睡眼朦胧,似乎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颠簸的感觉强烈地刺激着她有限的大脑神经,令她顿时如坠冰窟,她慌忙寻找逃生用的降落伞,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机载视频上的急救教程,连降落伞在哪她都找不到!
正在云小图慌乱地在座椅下摸索的时候,她恍然发现整个机舱只有她坐立不安,她疑惑地看向离自己最近的谢安,对于他的气定神闲很是佩服:“你们都不怕吗?”
谢安不禁失笑,却仍然十分有风度地回答:“飞行过程中有颠簸很正常。”他指了指窗外厚重的云层:“飞机正在穿越云层,气流不平稳,一会儿就会平息,小姐不必担心。”
云小图顿觉尴尬:“哦,原来是这样,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飞机的事故率是很低的,如果这样的事情都让我们碰到了,恐怕也算是另外一种‘荣幸’了。”
云小图有些意外,虽然她与谢安仅仅两面之缘,可是从外表来看,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像会开玩笑的样子,不过云小图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的时候真是迷人。她向来性格跳脱,这会早把早上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再加上旅途百无聊赖,就热络地与谢安聊起天来:“这样的荣幸我可不想要,不过如果能侥幸尝尝跳伞逃生的刺激,倒也值了。”
谢安眼中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了:“跳伞?那恐怕你要遗憾终生了,飞机内是没有配备降落伞的。”
云小图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谢安耐心解释:“高空中的飞机是增压的,如果发生事故,舱门被强大的气压差死死压住,根本无法打开,即便是飞行员立刻降低飞行高度,打开了舱门,跳伞也是非常有难度的,完全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乘客想要安全跳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进行低空飞行的操作,那迫降也是没有问题的,何必又要乘客冒如此大的风险呢,所以飞机上只配备了海上逃生用的救生衣,就在座椅下面。”
如果云小图不想继续某一话题,往往会十分厚脸皮的转移视线,正如同她每次跟何正出去吃饭,总会在结账的时候肚子不舒服,大学时代遭遇令人尴尬的表白,她总是抢先说出“好大的鸟啊”,“咦,有飞机啊……”,“哇,这朵花真漂亮”……诸如此类的话。
此刻云小图正对着路过的空姐问道:“有番茄汁吗?”
谢安很配合地说道:“顺便来杯咖啡,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