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医院位于v市郊区,距离市中心有四十分钟的车程,位置虽然偏僻,却十分安静,离开了繁华的都市和嘈杂的人群,这里的环境十分适合需要长期疗养的病人。比之死板沉闷的国立医院,这里的设施则处处显示出匠心独运,欧式的优雅建筑充斥着实用与美感兼备的构思,巨大的花园遍植蔷薇,周围引自建安河的水流淙淙流淌,放养着数十条溢彩流光的锦鲤。
何正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他坐在花园的长凳上,丝毫没有欣赏景致的心情。昨晚刚刚下过一场雨,天气显得有些晦暗,平时的这个时候,会有一对老夫妇牵着手在花园里散步,老太太十分可亲,脸上总是带着温暖的笑意,可是何正知道,她是食道癌晚期。
他之所以对这对老夫妇印象深刻,是因为他们就在辛小小隔壁的病房里,为了保持通风,老爷子很少关门,何正时常听见他为妻子读报,他带着一副老年镜,一字一句认真地念着,遇到绕口的地方,总是再重复一遍。
开始的一段时间,老太太还能少量的进食,不久就完全失去了吞咽能力,医生无奈之下只能采取食管插管的常规治疗。到了进食时间,护士都会准时为她注射流食,可是每天的这个时候,老爷子总是异常挑剔,不厌其烦的检查食物的糜烂程度,一遍遍的提醒护士慢一些,轻一点。后来这份工作就由他亲自负责,每次看见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小心,何正都觉得心底温暖,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这样相守不弃的爱情,即便是死亡,也无法损之分毫。
“何先生……”护士小菱欲言又止,对于打扰何正难得的清净十分抱歉,可是想到辛小小刚才的举动,又不得不求救于何正:“您还是去劝劝辛小姐吧。”
何正点了点头,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起身随着小菱进了住院部。这两年来,对于辛小小的任何状况他都已经习以为常,她是他的魔咒,可是他不能摆脱,也无法摆脱。他甚至开始相信,真的有轮回报应,他正为自己唯一的一次放纵而付出代价。
何正走进病房的时候,辛小小正抱着双腿坐在硕大的落地窗前,黯淡的天光从窗子透进来,将她的轮廓清晰的勾勒出来。她一直都很瘦,几乎到营养不良的地步,舞蹈对于体型的要求近乎苛刻,有几年,她每餐只喝半杯牛奶,吃一片牛肉,主食从来不碰。如果说当时还能说是瘦削而曼妙,那么如今只剩下绝望的干枯。
她背对着何正,脊骨透过单薄的睡衣突起着,袖口还沾着早上打翻的米粥,白皙的手腕近乎透明,密布蜿蜒交错的红痕,最深的一道接近静脉,已经结了疤,高高的凸起着,可以想象当时的力道和绝望。
粘稠的血顺着辛小小的指尖滴落下来,在她的脚边凝成一小片,包扎的纱布被扯碎了丢在地板上,斑斑点点染满血迹,这是早上刚刚划下的伤口。
护士小菱惊呼一声,急忙拎起急救箱跑了过去,取出消毒棉垫按压在出血的伤口上。
玻璃窗里映出辛小小怨恨的目光,她就那样看着何正,带着一丝嘲讽和报复的快感,何正眼中的疲惫令她觉得畅快,辛小小第一次从他淡漠的脸上看到了裂痕,她从心底笑出来,他终究会觉得痛苦,一如她两年来无时无刻所遭受的,她都要他一一体会,她活在这世上一刻,她就永远不会放开他。
五分钟后,伤口终于不再流血,小菱吐出一口气来,目光在辛小小淡漠的脸上转了又转,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辛小姐,您不能再这样了……您本来就贫血,这一个月来血压又一直上不去,再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辛小小恍若未闻,仿佛只是听着些不相干的话。她的目光凝在窗外的一丛绿竹上,它们被风晃动着,婀娜且优美。辛小小的心抽痛起来,像是被针刺着,她无力地倚着窗子,疲惫地闭起了眼睛。
小菱继续为她包扎着伤口,耐心劝解:“复健的过程是很痛苦,不过韩医生也说过,比您严重得多的病人在治疗之后都能够行动自如,您只要坚持,一定会有成效的。韩医生是这里最好的医生,由他全程为您安排,有任何的不适都会及时作出调整,辛小姐,您要有信心,要克服……”
“出去。”辛小小说的很轻,却含着浓浓的拒绝和冷漠。
“小菱,让我来吧。”何正蹲下身子,从小菱手中接过纱布,一边按压着伤口,一边继续缠绕起来,这种接近血管的外伤十分危险,为了确保止血完全,必须进行压力包扎。小菱暗自叹气,无奈地看了一眼何正,安静地退出了病房。
包扎完毕,何正娴熟地打了结。他用剩余的纱布擦去地上的血迹,把辛小小抱上了病床。
抱起她的一瞬间,何正几乎没有用力,也许她还不如事务所的那箱文件重。辛小小僵硬地蜷缩在何正的怀里,没有受伤的左臂撑在何正的胸口上,这是抗拒的姿势……
“为什么?”何正看着病床上的辛小小,终于忍不住问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说好的,你不再做傻事,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坚持,你的腿总会恢复的。”
辛小小猛然睁开眼睛,目光里带着彻骨的恨意,像是淬着毒药的刀子,恨不得在何正身上戳出两个透明窟窿,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用尽全力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嘶声叫道:“为什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总会?那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
何正紧握着她挥舞的手臂,依然平静:“小小,自从你开始做复健,韩医生已经说过,如果按计划,不出意外两年内就可以行走自如了,你之所以进展缓慢,大部分是由于心理上的因素,小小,欲速则不达。”
辛小小突然笑出来:“哈!行动自如……我永远也不可能跳舞了?!何正,你知道永远是多久吗?是一辈子!是我这一生剩余的全部时间!”辛小小抓起桌上的药瓶狠狠地砸在何正身上,发疯似的将桌上的东西全数扫落:“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何正拾起脚边的药瓶,在看到标签的那一刻,仿佛被什么刺痛了眼睛。他握住辛小小的双手,将她颤抖的身体圈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小小,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就算是一辈子,我都陪着你。”
辛小小平静下来,一双眼睛木然地瞪着半空,像是剥脱漆光的珠子:“你当然要陪着我,何正,你忘记我爸爸是怎么死的了吗?替我问候薛阿姨……”
辛小小擦去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直起身子,看向何正,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冷冷的嘲讽:“何正,你不是律师吗,为什么不去查查你父亲的真正死因?薛怀瑾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害死了最好的朋友和最亲的丈夫,却还能活得这么安然自在,真是令人敬佩。”
何正身子一僵,不想再继续这个的话题:“我去给你倒杯水。”
辛小小却从这样的对话中察觉出乐趣,乐此不疲地纠缠着:“怎么,难道你已经全都清楚了?这可真有趣,她毕竟是你妈妈,你要怎么办呢。哦,是了,何大律师怎么能有一个如此不堪的母亲,他不会那么蠢的……不过我可不蠢,你陪着我不就是想要赎罪么,替你妈,替你自己,可是,何正,你欠我的,这辈子你都还不起,我会好好活着的,会活得很长,然后我们永远在一起。”
“好,从明天起,你就去复健室。”
“何正你看,命运真是奇妙,你厌恶我却注定和我纠缠一辈子,你爱她,却永远没办法和她在一起。”
“你该吃午饭了,我去通知护士。”
辛小小极力忽略掉自己窒息的心痛,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角力,她像一只蛰了人的蜂,一旦拔出毒刺,也就无法存活。何正闪躲的眼神令她畅快又痛苦,她得意于自己准确的出击,却又害怕面对那个残酷的真相。
“何正,你承认吧,这么多年来你对云小图从来都不止是朋友之情,你爱她,就像我当初爱着你,可是,你比我更可悲,你是个胆小鬼,你怕你说出来的时候就会失去她,她眼中看到的始终不是你,即便是出了那样的事情,她想要依靠的人,也从来不是你何正!”
“够了!”何正第一次在辛小小面前这样失控,在面对云小图的事情上,何正总是很容易被辛小小激怒。
“够了?不,永远都不会够,何正,你该尝尝失去最珍视东西的痛苦,当你越在乎,你的痛苦就越深,越得不到,就越想要,这种滋味,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何正站在房门口,光线透过玻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沉默着拧动门把手,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走出了病房。
经过隔壁病房的时候,何正没有看到那对老夫妇,空荡荡的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一名护士正在仔细擦洗房间里的设施。
何正隐隐知道了答案,却还是犹疑地出口询问:“请问,之前在这间病房的那对老夫妇呢?是否转院了?”
“哦,何先生,您不知道么,孙奶奶今天凌晨去的……唉,食道癌一般发现已经是晚期了,她这样的年纪,能坚持这么久,已经是不容易了。”
何正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床位,耳边似乎仍萦绕着那个读报的声音,沉稳缓慢,字句清晰。
其实辛小小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去拥有,也从来没有得到,那么,他也永远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