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过后，大概就是茫然了吧。
岚茫然地看着木质的天花板，只觉得心头苦涩的难以述说，但若要落下泪来却又着实不知该如何哭出来。心头徒然的苦楚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愣愣地一天一天躺在床铺上，看着旁人忙忙碌碌，她反倒更增茫然。
上一刻自己似乎还躺在那个洞窟里，四壁的潮湿青苔冷冷地迎着她咧嘴恶笑。深绿色的苔藓上沾着泥土，似乎是在嘲讽她。似乎是一种极幽深的注视，似乎丝丝缕缕地在自内而外地毁灭着她残存的一点生命力。
下一刻似乎就已经是到了这里。躺在家里，只有这么木愣愣地看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身上的污泥已经被洗干净了。原本一直裹在她身上的父亲的外衣也被母亲洗干净放到了一边晾晒。自己一时不忿胡乱扯破衣襟捆扎在腿上的布条树枝也被母亲尽数解了开来，洗净了腿上的泥污血痕，换上了已经被磨平木刺的厚实木板，又用惯常治疗骨折伤者的细麻绳捆扎。
背部与臂部的伤托凌的福，都已经完全愈合。原本破烂脏污的一身衣服被母亲尽数换下，一身跟方才比起来简直是干净到不像话的新衣服穿在身上，慢慢悠悠地，有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略微改变了一下躺着的姿势，却只觉得腿部的断骨愈发痛楚。
疼痛是个好消息，说明伤者神智清明。
“小岚？”
母亲的声音传来，给她一种可怕的空虚感觉。似乎是透过了层层屏障，声音入耳后竟然是像破碎落为千千万万片碎裂的落叶。她只觉得心头有种难言的可怖感似乎在慢慢扩散，如一个黑洞般，慢慢吞噬着她最后的那点点理智。
“小岚，爸爸呢？”
养母的话语传入她耳中，平淡的询问言语在她听来却像是催命的质问。她平素胆子不甚大，不觉得害怕只是认定了旁的事物无力伤她分毫，现今竟偏生多了几分心。只因她自幼丧母，缺乏他人温情照顾，这番又贪恋养父养母的关爱，极其担心失去平素受到的关心。
她只是直直地睁着眼，目光呆滞。平素她目光不过略微发散，但与此时大不相同。她平时眼里有光亮，瞳仁还是可以聚焦。现在她眼里什么都没有。
该说什么？
怎么说？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再一细心触碰，方得知是棉质的被子。手心开始不由自主地出汗，呼吸渐渐急促。她平素机敏的大脑完全不再运转，思想一片空白。
“父亲去世，只剩下了我回来”这种话要怎么说出口啊！
她的手开始克制不住地颤抖。先前听别人说过报告这种噩耗时似乎是应该先哭泣一场再装作浑身僵硬，一脸痛苦难耐，这样大概就可以减轻些得知噩耗者对报告者的愤怒……要不要试试？
这……岂不是最拙劣的欺骗？
为什么自己都会想到欺骗？为什么自己竟然能容许自己那么厌恶的东西在自己心头出现？这岂不是令人作呕的恶心？
她脑子一团浆糊，想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有头无尾。耳边似乎有蜜蜂在振翅，阵阵嗡鸣令她头晕目眩。
“小岚，你为什么浑身是伤？”
养母的追问让她思维愈发的混乱。她平时并不恐惧什么事情，就算是当初与养父在山林中被妖狼群攻，她双腿尽折，遍体鳞伤也断断没有过丝毫恐惧。并非是怒火令她忘却了愤怒，而是她完全不惧怕敌人的所谓强大。
可现在，她满心的惧怕之意难以克制。
是不是……该哭？
她的手指攥紧了被子，抽搐般的颤抖。苍白的唇瓣抿起，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报喜不报忧，在这种状态下怎么可能做出来？
“小岚，冷静点，慢慢地跟妈妈说，到底是怎么了。别害怕，妈妈和姐姐都在这里。”
……桔梗？！
她觉得自己被冷汗浸的凉津津的抽搐着的冰冷手指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包覆住。柔软的手指轻轻揉捏着她僵硬的指节。一下一下，温柔暖和。
如果……真的吐出实情，这种温暖还会再度存在么？
她觉得恐惧，恐惧在心底，不像战斗时敌人的锋刃。若向她袭来的是锋刃，她可以轻松地躲过，可以用她惯用的风刃还击，可以用手接住，以避免伤害到自己原本不甚爱护却又不得不爱护的身体。就算是被砍痛了，却也能揉一揉。现今的恐惧像个黑洞，略微不小心就会伤到她。伤的她遍体鳞伤，周身剧痛却又连自己都不清楚痛的是哪里，想要治疗更是不可能。
自己为什么会眷恋起这种不切实际的感情？
她深黑色的瞳孔颤抖着，一阵收缩。眼底的恐惧满满，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待自己至亲的养母与姐姐，是来夺命的十殿阎罗。
不，如果说是夺命的存在也不至于让她怕到这副模样。她原本，就不曾惧怕过死亡。
似乎是想要哭泣，但是眼底干涩异常。
“小岚。”
不要叫我……
“告诉妈妈。”
我……该怎么办……
“爸爸呢？”
我怎么敢回答你……
“你为什么一身是伤？”
我……不要问了……我活该……自作自受……
“不要害怕，小岚。”
“姐姐和妈妈都在。”
姐姐……
最后的一击，终究击破了她那脆弱不堪的心底防线。
理智之墙彻底碎裂，碎做千万片。纷乱地砸在她脆弱的心底，抽动出阵阵可怖的剧痛。崩塌开来的浓重伤痛映衬在那深黑色的瞳孔底，心底的痛楚再也无法抑制，躺着的女孩终于痛吼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不顾忌自己腿部重伤未愈，女孩猛地坐起身，压迫在自己断了骨的腿部，阵阵剧痛传进她迟钝的大脑，一旁的紫衣少女忙与母亲一起压住女孩细弱的肩膀。二人一把将她压回床铺。
“小岚！你不想活了？你的腿不要了？醒醒啊！”
紫衣的少女一贯温柔的嗓音忽地提了个八度，她用力捏了一把妹妹冰冷苍白的手掌。原打算用力捏她一把换她神智清明，却被她反捏回来。捏的少女好生疼痛。
她素来是个极聪明灵秀的女儿，见妹妹情绪不稳定至此，竟耐着痛楚用一只空闲的手轻抚妹妹背脊。“小岚，没事，姐姐在这里。陪着你，没关系。”
……姐姐。
她神思不定，却在这一瞬忽地醒悟了过来。
原本呆滞无神的眼神，有光慢慢回转开来。她松开了姐姐的手指，一旁的紫衣少女悄悄揉捏着自己已经被攥出青紫之色的柔嫩指尖。心里暗暗叫痛却不显于眉目。
她已经清楚地知道，既然这个一贯说话干净利索的妹妹这么长时间都在吞吞吐吐不发一语，浑身抖成那副样子，显而易见父亲已经是凶多吉少。更何况之前在门口发现一身泥泞遍体鳞伤的她时，她身上裹着的那件父亲的外衣领口处的血迹已经发黑，而那个地方还有着被锋利物事撕裂的痕迹……
“父亲……已经去了。”
桔梗的声音略带颤抖，却有种极其确定的坚持。她不看母亲苍白的脸色与略带破碎的眼神，一双秋水眸子静静地略带哀伤地看着躺着的妹妹：“是吧，小岚。”
既然已经说出口，原本的恐惧也便就略略少了几分。她吞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啊……
这要我怎么说出口。
“小岚……你……真的不是开玩笑？”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而女孩却因已经说出了事情而不甚如方才的恐惧。
“妈妈。”
她开口，说出了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是真的。”
“很残酷，可是真的……爸爸去世了。”
“在林中……我们被妖狼袭击。爸爸被妖狼咬死，而我断了腿……”
一旁的桔梗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丧父，她再也没有掩饰在这种噩耗前自己的脆弱。泪水止不住般地不住流出，一瞬竟已红了眼眶。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却依然温柔地拍了拍女孩的身体。“振作点，小岚。”
声音中难掩哭腔：“你爸爸是不想看到我们这么颓废的啊……”
“小岚。”
“尽管只剩下了我们四个……妈妈，桔梗，小岚和小枫……”
“我们还是可以，一起活着的。”
巫女掩住自己的眼睛，指缝中透出湿润水泽。身后似乎有着婴儿的嚎啕声音，还有旁边桔梗强自遏制的抽噎声。
女孩的深黑色的瞳孔微微动了动，透出一片幽凉的哀伤。
养母没有向她问自己为什么能回来，没有向她问自己是怎么从妖狼口中逃脱……没有问她，为什么父亲死了，她却还能回来。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意，干涩异常的眼眶中似乎有些胀痛。
眼睛又模糊了啊……该死的。
“小岚。”
桔梗柔软的手抚在妹妹眼皮上，触到一片温热的湿润。
“你一定累了吧。”
少女的声音柔和动听，却暗暗带着令人心痛悸结的哀伤。
“那就睡一觉吧。”
是啊，该睡一觉了。岚这么想着。
还要继续走吗？是的，还要继续走呢。
在梦境的黑暗纷繁中。或许还能梦到那片如火焰般的鲜红衣衫和那头银色的长发。
或许在黑暗中前行，就能看到未来。
或许再一次醒来，可以看到院中枫叶纷飞，养父母依旧在院中朝她微笑。
或许再一次醒来，可以尝到桔梗姐姐清淡营养的清粥。
或许再一次醒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黑暗了啊。
深黑色瞳孔的女孩这么想着，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似乎渗出晶莹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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