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岁月像涓涓细流,回头一看,发现已走过一程,景移人非。
九月底,金风细细,书斋窗口那几棵高过屋沿的石榴树硕果累累,枝桠重的快压到沥青色的瓦片上。
洛英在池塘边看书,知画托着盛着石榴果的白底青花果盘过来,说:“姑娘,自家院里结的果,尝一尝吧!”
洛英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看那榴果虽然只有拳头大小,饱满地似要绽开来似的,用知画递过来的洋金蓝柄果刀当中一划,殷红的汁水流到了白色的果盘上。
取出一粒,送入嘴里,满口鲜甜,她道:“倒是难得,这院里能结出这么好的果子来,比你昨日从市场上买来的还要甜。”
知画说:“那是当然!这是安徽淮远白籽糖石榴树,个子不大,却是最甜的。”
洛英吃的合意,书不看了,拨开石榴,拿起小刀剔石榴,知画知道她贴己的事情不爱假人于手,就站在旁边看着。
她问道:“石榴树长成这么大需要些年月吧?这宅子置了有多久了?”
知画刚要答,胤禛说:“宅子置了一年,树可是老树。”
人随音至,他穿着鸦青色素面倭缎锦袍,腰束碧玉带从游廊处走来。
转眼到石桌边,在她对面坐了,他说:“怎么问置宅子的事?”
洛英专心剔果粒,漫不经心地回:“没什么。聊天而已。”
半个石榴的果实全都剔出来了,知画送上银盘,她把果皮腾到银盘上,又去剔另外半个石榴。
她动作不紧不慢,远比之前无精打采好很多。只神情还是淡漠,话说得不多,问一句有一句罢了。
“怎么光剔不吃,不喜欢?”他看着果盘中撒落的似红宝石一般的榴果,问。
“喜欢,等剔完了一起吃。”
“奴婢去让他们再打几个果子来,剥好了送来四爷一起品尝。”知画见机插话道。
“不用你!”胤禛头也不回地说,眼睛只盯着洛英翻弄果实小巧柔软的手,红色的汁水沾上了她的手指,显得那白肤雪肌如豆腐般莹嫩。
洛英听出话音,道:“原本请你尝尝这个,只怕碰着我的手,不干净…”
他正中下怀,道:“经由你的手,还有不干净的道理?”说着,拿起洋金小勺舀起一勺,脸上绽出吃了蜜一般的笑容。
她再不吭声,把个石榴剥个干净,果实全放在果盘里,推到他面前,起身道:“你爱吃,这个就给你,我有些累,先去休息一会儿。”
说完,抬步要走,却走不得,回头一看,他的粉底靴踩住了她的百花裙,坐在石凳上的他抬头瞧她:“你说愿意为我做奴做婢,却连为我剥个石榴都这么勉强?”
她汗颜,推脱道:“你先吃着,我手上都是果汁,要去洗手。”
知画忙说:“奴婢去拿盆子水来,姑娘只管坐着。”话毕,赶不及地退了下去。
洛英只得坐下,他把果盘放在石桌中间,递过自己用过的洋金勺子,说:“你也吃几粒,花那么些功夫剔出来的。”
她迟疑了一下,用手指捏起几粒,送进嘴里。
不愿与他共用一个勺子,他自然不乐意,但也只好忍着,专心瞧她,只见她今天穿着黛色暗花袷衬衣,乌黑的旗鬓上插了一只白玉簪子,气色不错,颜如玉,眉目如画。
“这宅子一年前置的。那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他突然回到先前的话题上。
“去年秋天,怎么了?”
他道:“去年秋天在木兰,你跟我说让我带你走。回来后,我就置了这个宅子。”
她心中隔愣一下,终于抬眼瞧他,他不苟言笑的脸上那双狭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动人的光:“我不想把你带回府去,与那些俗人一起生活。选来选去,挑了这个地方,闹中取静,适合你亦静亦动的秉性。”
她望着他的凤目,心漾微澜,半晌说:“你抬举我了,我也是个俗人。”
他说:“我认定你和别人不同。你何必说。”
她说不出话来,手上拿着红色的果子也不吃,只呆呆地看。
“你不介意吧!把你安置在这个不奢华的小院里。”他道:“我自己很喜欢这个地方,小巧,精致,朴实,像个家的感觉。我素来无意功名,向往恬淡生活。在这里,和你一起,能过上这样桂花芳园,晓林清风的日子,已是大满足境地。”
这时,知画拿了一铜盆的清水过来,洛英净手,胤禛默默地看,谁也不说话,知画拿了水走,两人静静地相对坐着,空气中有缓缓的秋风,飘落着几片金黄的树叶,树叶落到池塘里,红色的锦鲤围着嬉戏,很得趣的样子。
她渐有些乏,在石桌上撑起手臂,黛色的衣袖滑下去,细小手腕露出来,宽窄她自己的小手握住还有余。
她如今竟这样瘦了!他不由暗叹,站起身道:“你先去歇息会子。我去书斋处理些事务,忙完来找你。”
她扶桌而起,欠身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两人各走各路,正要错身而过时,胤禛说:“这条胡同出去就是市集,我想和你去街市走走,你看可使得?”
她侧过半个身子,眼角微抬,不置可否,他道:“去走走吧!小院深锁有什么意思?你是自由的,哪里都去得。”
街市热闹非凡,他们先去京城名号吃饭,饭后在街市上闲逛,凡是她看几眼的东西,他都吩咐买下来,逛了没多久,顺儿柱儿两手抱满了货物。她劝阻他:“我只是好奇,并不真要。你别乱花钱。”
灯火阑珊处他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依然我行我素。她当然不会知道,在他,当日杭州河坊街的遗憾,到今日才得补全,他脸上看不出来,心里已是高兴十分。梦圆时分,谁还会悭吝几个银钱?
夜间刮起大风,两人沿着鲜花胡同往回走的时候,裙裾和袍角都随风飞起,秋冬之交的第一场朔风,带着肃杀的雪气,他们穿的单袍抵御不了风寒,他于是拉着她飞快地走,进了门,在门檐下,才缓出气来。
整个人被风吹的晕头转向,胤禛摸着自己的窄脸道:“还好,脸还在。”
“噗次”一声,她笑了。他匍听之下,不敢相信,靠近身,眯着眼睛,要看个真切。
顺儿柱儿退下去安置买来的货物,看门的小厮见这种情况吱溜窜进门房,门檐下挂着竹蔑风灯,微光随风飞舞,照着墙边人影一双。
他高瘦的身影压下来,把她笼罩在黑暗的角落里,她慢慢地敛起笑容,他大着胆子,手指绕上她鬓边被风吹落的发,她动了动,没有避得很开,他的头低下来,鼻翼呼出的热气几乎要燃着她的脸颊。
“笑起来真好看!”他低声道。“你应该常笑。”
她没说话,黑暗中她的神色暧昧不清,但他的感觉告诉他,不会有问题。西北风越刮越猛了,屋檐上的瓦片被吹得咯咯作响,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扶住她的颊,忽然她双颊抖动,“阿嚏”一声,差点喷到了他脸上。
——
洛英躺在床上,翻转难眠,外头簌簌有声,她推窗看去,风停了,蟹青色的夜空中,飘着细如粉末的今冬的第一场雪。
细雪纷撒,遍及整个四九城,一院之隔,胤禛的歇息处,或者乾清宫的南书房,都铺上了眼前这层薄棉似的雪花。新雪盖旧雪,旧雪融化成水,再也看不出原来曾经是雪花的模样。
知画推门进来,房内冷风嗖嗖,到了里间,发现两扇花窗洞开,窗前的书桌上积着一层晶莹的雪珠。
“天老爷呀!”知画忙关上窗户,道:“难不成开了一夜窗?要冻出病来了。”
洛英果真染了风寒,高烧连续两日,到第三日才退,人没有力气,只在床榻徘徊。
天阴沉沉的,像为大地盖上了一层灰色的被子。因为昏暗,房内一直点着灯,晌午时分,跟傍晚似的。
她胃口好了些,中午喝了整碗粥。连日在床上躺着,睡的腰酸背痛,便批起衣服在房内走动。
为着她风寒,门窗紧闭,不仅生起地龙,而且点了炭盆,她在吃中药,房内充斥了炭和中药的味道。
木槿拿上一碗药,她捏着鼻子喝下,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剂中药,说道:“开些窗吧,透透气!这屋里的味道太难闻了。”
知画不肯,劝道:“可不敢再吹凉风!你刚有起色,这会子着凉,病势沉重了怎么说?”
她也就作罢,走几步后在临窗的榻上坐下,木槿把三足炭盆移到榻边,知画在她的膝盖上铺上狐毛毡子。
正好胤禛进门,来到榻前,觑着她的脸色道:“瞧你的样儿,比昨日好多了。怎么又说病势沉重?”
她让木槿给胤禛看座,解释道:“我嫌这房间气味不好,要开窗。她们好心,怕我病情加重。”
他听了,便吩咐道:“开条缝!屋里气味太重。”
知画只好把窗户打开一点,下人退散后,他说:“也只能这样了。毕竟你这病因着寒而起。”
一时无话,她躺着,从狭长的窗缝中望出去,铅灰色的天空中飘着白色的细麻,道:“下雪了吗?”
他说:“下了!前两天雪转了雨,这会子又转成了雪,看样子,有大雪的趋势。”
“大雪!”她的脑海中又有某些景象与大雪相关,怕自己沉溺,转过头来,看着眼前清俊人,这也算是人中龙凤,却把心思放在她这样无法全心全意的人身上,觉得甚是过意不去。
“怎么了?想看雪吗?我把窗再打开些。”
“不,不用!”
他已经站起来,把窗缝又扩大了一倍。只那么一会儿功夫,方才还只牛毛似的,现在结成了小小的片状
她骨子里冷出来,坐起身,把狐毛毡往身上拢。他见了,移坐榻上,伸过长臂,把她搂进怀里,用狐毛毡把她腿脚盖好,说:“冷吗?我帮你捂捂。”怕她抗拒,说:“你先看会子雪,等看腻了,味也透了,我就关窗。”
没有拒绝的道理,她犹豫着,顺倚在他的怀里。
两人相偎倚榻,看着窗缝里的飘雪,他怕她冷,解开自己的丝棉袍,把她包进自己的温热里面。
就这样,一世相拥,看雪飞来飘去,也是好的。他想。
“你好几天不回去了,那里不要紧吗?”隔了半晌,她问。
他下巴支在她的头上,道:“什么要紧不要紧?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
她恨自己无用,连声叹气,又不想他为她逗留,道:“我也不知怎么了,着一点凉就成了这样!不过,你也不用为我操心,这几天就好了。”
他没动,过了一会儿,忽然语气生涩地说:“你别变着法儿地赶我走!”
她滞了滞,说:“我怕…”
“你怕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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