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宫人太监们最近热议两件事。
一是钟粹宫的管事太监得了失心疯,整天对人念叨他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老毛子从懿贵人的寝宫中走出来,坐着一驾谁也没见过的飞天车走了。
没人相信他的话,钟粹宫自洛英失踪后,就一直封着,宫人太监各自派了新的差事。留着失心疯的秦苏德没法安排,顾顺函是他师傅,念着旧情,求了顾问行,把他留在钟粹宫,扫扫院子,若老天开眼,他又好了,或许还能再用,若糟践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第二件是六月下旬万琉哈。托儿弼之妻携女进宫谢诰封时,在翊坤宫遇见与德妃谈事的皇帝,万琉哈之女年方二八,见皇帝俊伟,便偷看两眼,没料到撞到皇帝的视线,霎时羞红了脸,低头浅笑,嘴角梨涡微显,皇帝当时有些怔忡,出门时候回头又看她一眼。没几日,她就入了宫,受封常在,当日侍寝,一个月不到直接封嫔,连升三级,一时风头无二,名不见经传的万琉哈家族身价急升,正当后宫里又为万琉哈氏专宠惶惶不安时,万琉哈氏升了嫔位没多久又失了宠。据乾清宫情报,万琉哈氏笑不露齿,让康熙忍无可忍,说了一句:“扭捏作态”后,便让人把万琉哈氏抬了回去。
情报准不准确暂且不管,反正后宫上至妃,下至宫女有空就对镜子练习露齿而笑,刚刚练得有点成就感,樱红的唇露出些许贝齿,皇帝起驾去了畅春园,谁也没带。
康熙回宫的时候,已到十月,今年冬天来得早,秋高气爽兰天白云好像成了过去式,几天以来一直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旷的紫禁城,远看过去,仿佛与天合在了一起,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康熙突发奇想,想逛御花园。到了御花园又觉得秋景凄凉,辇都没下,穿过天一门,高高地看一眼万春亭,便要回乾清宫。因为他一脸的不耐烦,抬辇的太监慌了神,只想早点回到乾清宫,竟忘了要避开钟粹宫的忌讳。等发现时,已来不及撤了,只好加快脚步,快速通过那红门绿框的宫门时,宫内传出沙沙的声音,皇帝听了,立即叫停,问道:“里面还有人住吗?”
顾顺函道:“回万岁爷,太监秦苏德住着呢!”
就是跟了她快一年的畅春园小太监!皇帝脑中即刻浮现出那谨慎小心的模样,道:“不是所有宫人太监都散了吗,怎么单落了他!”
顾顺函心跳漏一拍,怕自己照应徒弟的心思被皇帝瞧出来,忙说:“秦苏德撞了邪,见了不该见的东西,脑子有点呆,其实也没大碍,只是没地方收他,让他留在钟粹宫,收拾收拾,也有个用处!”
“撞了邪?”皇帝看着暗红色的大门出神,临时起意,说:“落辇,朕要走走!”
下了辇,径往门口走去,顾顺函心说不妙,急急跟了过去。
因为少人进出,门轴发涩,两个太监联手,才“咯吱吱”把门打开,康熙站在门槛外,唏嘘不已。
宛如昨日,朗月当空,红灯高悬,奴仆云集在中庭的梨花树下,她穿着水红色银绣牡丹氅衣,在他踏上门槛的霎那间,心有灵犀地微扬起脸,两道远山眉,一双含笑眼。
沿着游廊往里院走,只见正房还挂着半拉夏季用的金丝竹帘,真成了个荒宅子!这个时节,应该挂上宝蓝边锦缎夹棉门帘,门帘后,一阵暖香,地龙开上了,花瓶里长年插花,没有花的时候,也用薰笼熏香,她不喜欢浓郁的,一般都是浅淡的香味。垂花门外,帷幔旁边,她或在作画,或在写字,或在看书,或讲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给侍女们听,见了他,侍女们都下跪了,她却没个固定的样,有时候装模作样地下跪,有时候“噗”地跳到他面前,上来就搂他脖子,有的时候忙着自己的事,好像没看到他似的,头也不抬,只说“来了!”。
有一次,她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甚至连“来了”都不说,他于是走过去,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她回头,见是他,先假意嗔怪,又抿嘴一笑,没多久,就腻进了他的怀里。
而今,只有风,飘零的落叶,以及一个清扫庭院的太监。
德子听到脚步声,迟钝地抬头,只见廊下那人鹤立着,穿石青缎面羊皮褂,头戴狐皮冠,冠上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冠下端正肃穆的容颜,正是皇帝亲临。
德子反应不过来,揉着眼睛,持帚定定地看,顾顺函在一旁急的不行,心想,果然是疯了,不济事了,今儿弄得不好连自己都被牵连进去。
这么凉的天气,他头上直冒汗,说:“万岁爷,这秦苏德呆的不像话,冲撞圣…?”
一个“呆”字,使德子打了个激灵,他把帚扔去,当地跪下,一阵嚎哭,连滚带爬地冲着康熙跪来,口中说着:“万岁爷!万岁爷总算来了!他们总说奴才疯了,奴才呆了,可奴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们就是不相信!万岁爷是真龙天子,万岁爷来给奴才辩一辩,万岁爷来说句公道话,万岁爷啊!爷啊!”说时,眼泪鼻涕已经流了一身。
顾顺函使眼色,两位太监上前擎住德子,不让靠近皇帝,他自己则跪在地上磕头不已,道:“万岁爷恕罪!奴才处置不当,让这疯子冒犯天颜!万岁爷恕罪,奴才即刻就着人将他杖毕!”
康熙摆摆手表示不必,他静察片刻,来到德子跟前,示意左右抬高德子的头,又对顾顺函说:“你来,把他眼皮往下拉。”
待等一切就绪,他靠近细看,只见德子瞳仁有些混滞,但是不散,神志应该还在。于是谴开顾顺函人等,问道:“你都看到了什么,朕给你断一断!”
德子双臂撑地,涕泪涟涟,他酝酿这些话已经很久了,说来时虽然情绪激动倒也流利:“自主子失踪后,院里的人都散了。剩下奴才等着派遣。那天夜里,奴才刚睡,天忽然亮了,奴才吓坏了,不敢出门,只拉开门缝往外看,见一驾圆圆的飞天车停在院内,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老毛子,穿着奇怪的白色长袍,从车里走出来,他左右环顾一圈,先进后院,没多久便走出来,又到廊下,前后两院来回几趟,嘴里叽哩咕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完,又钻进飞天车内,奴才保证没眨眼,但那车不知怎的就飞上了天,瞬间不见了。奴才愣了半天,不敢相信,以为做了个梦,使劲掐自己,生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万岁爷啊!奴才总跟人说,咱主子娘娘不是凡人,是天老爷派下来的,天老爷又来接她了,可怜她…!”说到这里,十七八岁的爷们,稀里哇啦又哭成一片。
顾顺函出了一身冷汗,内衣都浸湿了,他听过几次,其实也将信将疑。但他琢磨过,此事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对皇帝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可不敢再掀起波澜了!
“万岁爷,他是疯了,疯了!”他匍在地上,也流出泪来。
在场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皇帝独自孑立在没有花的花/径上,风中飞舞的落叶,一片片打落在人的身上。
德子还在絮絮叨叨地哭诉:“奴才跟别人说,别人都说奴才疯了!奴才就是疯了,也不造这个谎,万岁爷明鉴,万岁爷做主!万岁爷啊!”
皇帝不做声,只见脚下这里一团,那里一团,跪着好些人,这些人怎么了,为什么都跪着?他好像想不起来似的,跨过地上跪着的人,在花/径上来回地走,只觉得手脚舒展不开来,呼吸也不畅,抬头望,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地积累,已经压住了前方太和殿的顶,风卷云涌地向这边奔来。
他心一阵狂跳,她还在!她没走!
疾步回到德子身旁,稳住气息,他道:“你抬头!”
德子抬起头,见到龙颜就在面前,不自觉垂下头去,细胳膊在衣袖里跟竹竿子似的抖成筛糠。
康熙说:“旁人不相信你,朕相信你。你不要怕,朕待会儿就让人给你安排个好去处。你说,她去了哪里?”
德子听到这话,才意识到一个篓子未补,另一天篓子又被捅破了,他毕竟神志尚在,缩着身子,抖抖瑟瑟地说:“奴才知道的,都说了。主子去了哪里,奴才不知道!”
“你不知道!好!说明你还有脑子。”皇帝点点头,一语双关地提醒:“既然有脑子,那就再想一想,想起来了也是有的。”
不说,眼下就过不了!说了,也许也没有了活路。反正大不了一死,不如全部抖落出来,德子壮起胆子,无视跪在皇帝身后对他做禁言手势的顾顺函,摸泪道:“有人要害主子,主子连夜跑了,去了哪里,奴才确实不知!”
皇帝但觉气滞,煞白着脸问:“害?怎么害?你说?”
临死之人,没有畏惧,他斗胆看着皇帝,卑微的脸上发出为主伸冤自豪的光芒:“主子端午宴上被人下了毒,大难不死,可总有人追着不想留她个活口!”
可怜的人儿嘴巴一张一合,尖厉的声音在脑海里聒噪,康熙忍不了似的,背过身去,冷清清空落落的庭院,这次第,怎一个凄惨戚切可述?当初她就不愿意来宫里,是自己说可以护她周全硬把她拽进这狼窝;那夜她泪眼迷离地求他信她,但他被妒忌蒙住了心,连让她缓一缓的时间都没有给。他顾着自己疲倦,自作聪明地以为慧剑斩情丝就可以使一切风平浪静。可这么多月过去了,鱼目混珠的方法没有奏效,东施效颦让人膈应。他的思念变地越来越绵长。而她呢?既然没走成,飘零在何方?这个特立独行的人,长得那样突出,心眼又少,需要会的都不会,会的却都无用,怎么在社会上活下去?
德子还在说,康熙摆手,不管兜出了谁,都是自家的罪恶。他内心虚到极处,无力地说:“就到这里吧!你很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今天朕实在是乏了!”匆匆走时,对顾顺函道:“你把他保护起来,还要再问!”
刮起一阵狂风,不仅吹落许多树叶,连德子刚才扫在一堆的也都飞散开来,这些落叶在风中飞旋,跟急流中的漩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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