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计划刚拟定好的时候,魏宾带着两个孩子央求我,他说他想买一辆车,哪怕是二手的。因为在外混了这么多年,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老家,以后还怎么可能再挺直腰杆到老家安身立命呢
我思考了好多天,也是觉得的确像他说的那样。既然离婚变成了半真半假,他依然得跟我们纠缠在一起,那么,日子还是得继续,既然选择对外界封锁隐瞒事实,那么我的潜意识里,应该也还是愿意原谅他犯的错的吧
既然这样,我得让自己释然,不应该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开解自己之后,我换了一种想法:灰头土脸回老家,不单单是他魏宾没面子,我也一样没面子。那么,为了共同的面子,且伪装一番倒也无妨。
我想像着当车驶近村头,好事的公爹一定已经把消息散布了出去,奎山叔酒馆的门前一定已经聚集满了人,他们夹道欢迎一般迎着我们的宝马,投来艳羡惊奇的目光。叔叔大爷们接过魏宾递过去的四十几块钱一盒的苏烟,放在鼻子底下左闻右闻,就是不忍点燃,孩子们接过巧克力,急切剥了纸放进嘴里,然后又快速吐了出来,满脸懊恼:“怎么是苦的?”引得在城市呆过的年轻人哈哈大笑。
想到此,我不由笑了。魏宾在一边开着车,蔑了我一眼:“发什么神经啊?没来由的,你笑什么?”
我看了一眼魏宾,这家伙,一无是处,但人家长得就是有福气的样子,发福后的他下巴胖乎乎,鼻梁笔挺,配上我为他专门定制回家穿的西装,怎么看都是潇洒帅哥,而且财大气粗。只有我能看出来他眼睛浑浊,腰背佝偻,这都是常年熬夜参赌留下的后遗症。
“你专心开你的车,你管我神经不神经?”我不由突然间坏了心境。
坏了心情后的我又不得不面对现实起来。我是女人,是个虽然跟他离了婚却依然跟他过在一起的女人,在世人眼里依然是他魏宾的老婆。此刻是夫荣妻贵,坐在他的宝马上跟随他衣锦还乡来了。一般人看不出这部喷过漆的宝马有多破,也看不出这部破车花掉了我们全部的积蓄。更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在外是怎样艰辛与落魄,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外是怎样吊儿浪当。
现实就是,我现在正踏上回家的征途。
故事说到这里,我得说说一直被我怀念着的老家以及老家留给我的那些记忆。
家乡属于苏北平原,贫瘠而广褒。小时候,我上学要翻过一座山峰,虽然那山峰海拔不足50米,但于幼小的我来说,那就是每天必须翻越的高地,我每天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征服它。
我清楚记得雨天路滑,我那被磨平的塑胶鞋底总是害得我从高坡上摔个大屁墩,跌得我尾锥骨能疼两个星期。我还记得晚自习后,若是我稍微磨蹭一小会,就会孤单一个人翻越那座山梁,猛烈跑着,可仍然甩不掉身后夜猫子嘲弄的笑声。每到冬天,我的手和脚会像所有人的一样长满了冻疮。
为此,我坚信娘亲的教育,她说上学就是唯一的出路,只有上了大学,才能坐在办公室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跟官老爷一样出入都是车接车送。
然而,娘亲的一场病却破碎了我所有的大学梦。没读完高中,就不得不辍学了。后来,爱某的现实又击碎了我的爱情梦。
从此,我只能和所有的农村女孩一样嫁个门当户对的人,然后安心过日子才是王道。
结婚后,我才知道,为了支付那些结婚开支,为了婚礼的排场,魏宾他们家也早已经负债累累了。
但既然嫁给了他,就得跟他甘苦与共。我忘不了那几年东奔西走的艰辛,更忘不了人到背时喝凉水都塞牙的难捱。
漂泊的日子里,我仍忘不掉别人笑话我们虎头蛇尾的话语,更忘不掉板材厂倒闭时候的心痛心酸。所以,我们不放弃每一个能够赚到钱的机会,通下水道,保洁这些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们都干。直到两年后,积攒了一点资本,做起了生意,才彻底脱离了底层人的艰辛。
没料到魏宾他却随着日子的稍微改善而改变了,最终彻底迷上赌博,似乎是同时,他也找到了人生目标,从此一头扎入,任是九头牛也没有能把他拽回来。
现在,背负着离婚的代价,我终于令他脱离了那个环境,我甚至期望他从此可以回头,以后能踏实过日子,我渴望找回那个为了赚钱,什么点子都去想的小木工。
路标上大红的标识——“小罗卜头的故乡,巨山欢迎您”,蓦然把我拉回了现实。要到家了!看着这座四四方方的小山包,我的思绪起伏万千。巨山,我回来了,你能否再次接纳我,让我们在您的怀抱里继续安身立命呢?
山顶上那座红色的建筑想必就是镇政府主办的八大景点之一吧。还有一里三山的羊山、汤山、象山上也分别建设了庙宇;曹操曾经吊死吕布的白门楼也得到了重建;还有虎山泉,据说以泉水酿造的甜油成为了古邳镇的特色产品;至于屺桥和张良桥遗址也都是古邳旧城遗留下来的少见古迹,其有关于三国人物悠远的传说也同时见证了古邳的历史悠久。
至于八景之外的庆安水库和象山的黄河闸,因为它们对水利的独特贡献也可圈可点。
听说,这八大景点耗费了镇政府不少血本,至今也没有回收回来。人们都在传说,每一届上任的镇长书记都需要搞点建设,一来可以扬名立万,二来也可以从中渔利。但传说终归是传说,正是因为这八大景点,使家乡稍微变了点模样。也是这十几年来,唯一改变的地方。
按理说,这样有山有水的地方应该成为地方上有名的旅游资源的,但遗憾地是,我在网络上却怎么也搜索不到有关这八景的文字。说明镇政府的举措也跟当年我们小家庭作坊的板材厂建设一样,举措不当,从而也是虎头蛇尾了啊!
“到家了,你注意看到熟人招呼,要不,人家会笑话我们眼睛长到后脑勺,发了财就不认识人了!”魏宾的提醒打乱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把眼睛瞪得很大,可是,当车拐到了村里窄窄的水泥小道上,仍然没有遇到一个熟人。直到看到了奎山叔家的酒馆招牌,那里也是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有。
“今天是怎么了?谁家办事情了吗?怎么不见一个人啊?”我也沉不住气了。
“谁知道。”魏宾咕哝了一句。
转眼,已经到了家。公爹早已经在路边等着了。他兴奋的地只顾去抱他的大孙子了,连我们的问话也听不清楚了。
“大。人都到哪去了啊?怎么这么冷清啊?”魏宾又问了一句。
“哪还有人啊。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刚过腊八,该回来的还都没回来呢。小孩子们也没放寒假。老家伙们估计都钻谁家打牌去了吧。”
我能看出来,魏宾跟我一样,虚荣心没有得到满足,也是格外地失望。
在家消停了三天,魏宾的儿时伙伴才逐渐有了消息。
先说兴旺吧,他在我们走后也办了个板材厂,干干停停,还好,能够支撑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今年杨木出奇地便宜,他总算能看见了利益。
再说立春,借钱买了个货车,跑长途,听说买车时的贷款也快还清了。
只有李起混得稍微好点,在县城包工程,据说一年能赚个二十多万。其他的人都还在城市里打拼,看不出来混的是好还是坏。
当然,这些消息都是听马虾大叔絮絮叨叨说的。我们还是没机会见到这几个村子里的重量级人物。
自从回到家,见的机会最多的就是马虾大叔了。马虾是老叔他的外号,因为腰长而弯曲得名,他自己说都是年轻时候扒河抬土给累的。现在好了,儿女们都成了家,他没负担了,高兴了跟着建筑队干两天,不高兴了就去打牌。
说到打牌,马虾叔就兴奋起来。眉飞色舞述说着排场上的斗智斗勇。很快,魏宾和他一拍即合起来。
看着他们的谈兴,我的心顿时跌入了万丈深渊。命运它依然跟踪着我,任我跑了几千几万里,还是没有放弃对我的追踪啊!
郁闷和忧愁始终像影子一样驱之不散。还有那弯弯的月亮啊,也不再是记忆中的清朗,而是变得格外迷蒙起来。我时常对着月亮发呆,也时常忧郁哼唱着刘欢的那首《弯弯的月亮》,而后自己一个人泪水涟涟。
终于,在一场酒后,魏宾再次加入到打牌大军中去了。
再不就是和兴旺、立春他们到处跑着去喝酒。而我处心积虑为了面子而买的破宝马则成了他们最便利的交通工具了。
若不是接下来兴旺出了事情,我想这样的局面还会坚持着不知到哪一天。
那天的天气还是阴冷潮湿,丝毫没有快到立春节气的温暖。
我正在家中摊煎饼,猛然听到汽车急驰在家门口停了下来,然后就是魏宾急赤白脸地跑了进来:“快!快给我拿两万块钱。”
“怎么了?买完车后,就剩这两万了,留着重新开店用的,你现在要钱干嘛”
“兴旺他……他快不行了!跟我们一快喝酒后,我原说送他回家的,可他非要自己骑摩托回去,听说路上不知道是接了谁的电话,一个急刹车,就一头栽了下来。送到镇上,人家不给治,现在已经送去县医院了。”
“那这钱算谁的?”我不由问道。
“你个死婆娘,我们还有立春三个人一起喝的酒,你说算谁的,要是他真栽死了,我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
看着魏宾慌张跑出去的背影,我才想起来喊:“你喝酒还能开车吗?”
“没事,我们一共才喝八瓶啤酒。我把钱送他家里,我不去县。”
魏宾吆喝一句就钻进汽车走了。
三天后,兴旺是灵车给送回来的。
接下来就是公安局来取证,对魏宾和立春是没完没了的追问。
最后确定是醉酒后跌死的。公安的人说,虽然乡里乡亲的,兴旺家属也没说告你们一块喝酒的人,但毕竟你们还是有责任的,你们看着给死者家属拿点钱吧。
立春仍然发呓症一般说:“我们真的才喝了八瓶啤酒啊!怎么可能醉呢?”
但最后他还是和魏宾凑了五万交到了兴旺媳妇的手里。
我永远都忘记不了兴旺媳妇看他们两个人时怨毒的目光,以及兴旺爹娘和一双儿女的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