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木工回来看望我的半年之后,我们的婚姻大事被郑重提到了议事日程。结婚那天,小木工的行为彻底颠覆了众人的观念——即便是隆重的结婚典礼,他一样也可以旁若无人地发泄他的怒气。他竟然掀翻了酒桌,而且把酒泼在了来喝喜酒的人脸上。
那一刻,万籁俱寂,我亦木头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几分钟后我才缓过神来,急忙帮助擦掉人家脸上的酒水,一叠声地向那个人道歉,并替小木工打圆场说他喝醉了。幸亏那人是小木工的本家侄子,事情没有继续闹大。负责喜事的大总及时赶过来让人送新人进洞房。
结婚那夜,我失眠了。我清楚明白地看清了小木工的忍无可忍的怒气。毕竟我是十八里乡的名人小白菜,我们两家之间的路程没超过二十里。我和爱某的五年,应该早就传到了小木工的耳朵里。那一夜,我深深地后悔了,后悔自己不应该盲目为了结婚而结婚。
据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坟墓里的两个人,又何必要区分有没有爱情呢。第二天,我终于想通了。无论后悔与否,既定的事实就是现实,我成了小木工明媒正娶的妻室。接下来,就是施展拳脚过日子才是正事儿。
但贫穷的老家收纳不了我的精神,外面精彩世界又收养不了我们的肉身。在那次差点儿把我俩的命丢在河南以后,我和小木工不得不商量着重新洗牌,重新规划。我们在过罢那个新年之后,没有继续出行。同时,我发现我有喜了。
小木工说,他大姐一家在做板材加工行业,而且效益还不错。我问他,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做那一行?小木工思考了半天:应该可以做,毕竟大姐一家已经趟出了路子。只是……我们筹不出那么多的本钱。
我问本钱大概得多少?小木工说得两三万。听了小木工说的数字,我被惊呆了。那时刚流行万元户。哪个村子里出个万元户,就是很稀罕的事儿,一贫如洗的我们该如何去凑足两万呢。
这个数字成为我当时心里的一个症结。我回娘家的时候,我和二嫂闲聊,我说无本瞎利息,一个很好的赚钱机会摆在我眼前却只能干着急。二嫂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高中生,她头脑灵活,很快捕捉到了我话语里的信息。那时,二哥刚从外地做装修回来,他们手里刚刚好攒足了两万块钱。二嫂说她也正思谋着拿这钱做一点小的投资。
我立即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小木工。柳暗花明之际,小木工的反应也够快,他说我们两家投资,我可以借大姐家更换下来的那台旧带锯,打价五千,咱们新房前后栽种有许多棵意杨,拣成材的锯下一部分做原料,应该也能凑够五千。二哥只需拿出一万做周转资金即可。
只是,锯树的时候,在我们婆家又引发了一场不小的战争。起因是小木工那彪悍的大嫂说他们新家前后的树没有我们这边多,又不公平了。公婆不得不找来村部支书帮忙把二老的自留田里的树拿出来抵进去划价给平均分成三份才暂时休战。
风波平息后,我们和娘家二哥二嫂两家达成共识,很快开工了。刚开始的两个月,因为有大姑姐家的帮衬,利润很是不错。没想到后来板材滞销,来收购的厂商停止接货,原材料猛跌。堆积的原料一天一个价朝下滑,滑得人心惊肉跳。大姑姐那个村子的老干家都纷纷停产。大姑姐劝我们也赶紧停。
急停之下,还是赔了几千块。白白辛苦了几个月。幸亏我的二嫂通情达理,并没有责怪我,还安慰我说,投资都是有赔有赚,两家分摊,也没赔多少,权当花钱买经验了,你俩也别耿耿于怀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家底殷实的大姑姐及姐夫帮着回收了余下的木料,收拾了烂摊子。小木工着实蔫了一阵子。可眼看着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临盆,他又在朋友那里找来了一个赚钱信息,倒卖胎盘。我们那时不懂得那些胎盘的用途,只知道利润很大。
贩夫走卒是最苦的行业。小木工操持那行时,正是冬季,他骑着摩托车在寒风里早出晚归,折腾了三个月后,又听最上面那个收购老板说,年关了,那又是个违法违禁的行业,卫生局在查,还有其他的官方渠道也在查,他们不得不中止。辛苦了三个月的小木工再一次以失败收场。
临近腊月,我们的女儿出生。多了一个小生命,家庭开支骤然增多,小木工终日愁眉不展,又手脚不闲地折腾一些小生意。
最搞笑的一次,临近除夕,小木工去贩鱼,最后剩下一条没卖掉。小木工兴冲冲地跑回来,显摆地朝我喊:“媳妇,快来看,这条鱼大不大?快三斤重了呢。明儿初一,我们就吃它,从此年年有余喽!”
我正在给女儿换尿布,抬头看了一眼,也很高兴:“行啊,自从嫁进你家门,还没舍得买过这么大的鱼呢!肯定是大鱼肉好吃啊,这回咱闺女也跟着有本事的爹沾光喽,吃了大鱼奶水足,把咱闺女喂得小肚子像西瓜一样大。”
小木工讪讪着笑了:“我就这点本事,不过,这鱼是我今天贩卖的里头最小的一条,最后没人要,便宜咱闺女了。”
我很好奇:“那你今天赚了多少钱那?”小木工的表情突然蔫了下去:“唉!今天卖鱼的真多。我光顾着降价了。卖完后,才知道,六百块钱进的,最后就卖了六百。等于利润就是这条鱼。也行,对吧。”
“对对,没赔钱就不错,况且还赚了一条大鱼吃呢!”我急忙附和。
小木工一听我这样说,紧张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他突然开心跳了一下,飞跑出门外。接着飘来他的声音:“我去二叔家借一把锋利点的剪刀来杀鱼,一会搁盐腌上,明天鱼肉进盐了才好吃。”
囡囡此时哭了起来,我急忙钻进被窝喂食她,由于是搂着喂,我竟然迷迷糊糊也跟着闺女睡着了。突然小木工一声大叫惊醒了我,也惊哭了睡着的囡囡。
“鱼呢?鱼呢?怎么不见了?”
我一边哄着拍着囡囡,一边回忆。
“我刚才迷糊间似乎听到有狗进来。”
小木工暴跳如雷:“你个败家娘们,真没用,搁家连条鱼都看不住!这可是我一天的心血啊!”
我终于也没了好脾气:“你就跟一条拉拉秧子一样,走哪挂哪儿,借个剪刀都这么久!我白天黑夜缠着囡囡,能不累吗?谁让你穷得连院子也没有,走出去门也不关,就扔地上,能不招狗来叼走吗!你个穷鬼,臭脾气还不小,雷一样瞎嘘,你看你把囡囡吓得!”
小木工气得跳脚:“怎么我一烧香,佛爷就调腚呢!”我赶紧阻拦他:“呸呸呸!别说怪话,佛爷灵着呢,小心惩罚你。”小木工蹲下身子,沮丧着一张脸:“媳妇,你说,我咋点恁背呢?从早上四点起床,忙活到现在,就赚了一条鱼,咋还喂了狗了呢?”
那一刻,我竟然没跟着他沮丧,却莫名其妙地感觉他的样子特别可笑。我躺在被窝里搂着女儿,笑不可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