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蕾下楼把张丹青的脏衣服也拿到楼上一起洗了,一件件抻平,晾到楼下的晾衣绳上。小屋里没有上下水,吃的水都要用水桶提过去。张丹青洗衣服不方便,刘蕾每次休假都会帮他一起把衣服洗了。张丹青阻拦了几次看拦不住就不再说话,只是赶上刘蕾家买大米、换煤气这种活,他抢着就干了。孙平原是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见张丹青这样,也就没说什么。
刘蕾洗衣服还是用手洗,她不舍得买洗衣机。又没有小孩子,两个大人,不干什么脏活累活,衣服脏不到哪里去,手洗也不累。用大盆里放满水,把衣服上的浮土用水冲去,加上洗衣粉泡半个钟头,用搓板一件件搓洗干净,再放满水漂洗上两遍就可以了。现在正值冬天,自来水是有点凉,刘蕾烧了几暖瓶的开水,加进冷水里,等温度合适了,很快就能洗完了衣服晾上。
在农村,一个女人洗衣做饭生孩子,就是做人媳妇的分内事。城里的媳妇地位高了些,可也离不了这些。她没能给孙平生个孩子,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她愿意在别的方面多做一些,算是对孙平的补偿。
可是她厌烦了这没有尽头的劳动,机械重复,没玩没了,慢慢的自己都开始麻木了。她不是机器。本来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有了正式工作,成了城里人,她想着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碌,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可城里的老百姓也是一样,人活着,要吃饭,要穿衣,除了上班,回到家也没一刻闲工夫。
一到休息日,她就对着一盆的脏衣服发愁:日复一日的这样重复劳作,到底图个啥呢?孙平有次见她这样没精打采还以为她病了,知道了她发愁的原因,孙平损她:“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你,倒养成个懒婆娘。洗个衣服又不用从井里头打水,水龙头一开就有水用,衣服也不脏,天天换,能脏到哪里去?又要干净又要轻松,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的衣服几个箱子都要装不下了,天天换衣服,这还不说明日子好啊?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呢。洗个衣服还嫌麻烦了。”孙平话是这样说,回头他就张罗买个洗衣机回来,还是刘蕾舍不得拦住了。让孙平说的她有些惭愧,自己的父母孩子农村吃苦呢,难道真的是如今日子过舒服了,忘了过去吃的苦?毕竟从小在农村长大,刘蕾知道生活的不易。孙平偶尔念叨两句,她虽然嘴上不让人,总是顶着他来说,可心里面认同他说的话。
望着晾了一绳子的衣服,五颜六色,迎风招展了没几下,很快衣服表面就结了一层薄冰,挂在绳上变得僵硬,失了活气。太阳升得越来越高,温度开始升高了。刘蕾举起双手,慢慢的端详着,双手开始变的粗糙,刚洗衣服泡出的褶皱还没消去。忽然,一种巨大的失落冲击着她,让她想嘶吼着想要撕开日益收拢的桎梏。日子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慢的向前走,几年的时光就这样在洗衣做饭的厮磨中过去,自己青春即将消磨殆尽。她鄙视这样的自己,为一个洗衣机斤斤计较,为一间房子而开心,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需要撕开哪怕一个口子,让自己能够呼吸。
忽然,一个人影挡住了阳光,“刘蕾,你怎么啦?这大冷的天,刚洗完衣服不快进屋,手要冻坏了。”张丹青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表情,手里拎着一个人造革的提包,脚上是他那双唯一的皮鞋。刘蕾回过神来,把手搓热,捂着冻红了的脸,“张丹青,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你的衣服我给洗了,炉子刚压了煤,中午要是不出去,到我家来吃饭吧。你和孙平喝两盅。”
“不用了,我一会还出去,回来拿点东西。”张丹青转身要走,又回头嘱咐了一句,“别帮我洗衣服了,天气太冷。女人不要碰冷水。晚上我早点回来,买上菜,去找孙平喝酒。”刘蕾点头,“顺便的事,我洗衣服才帮你一块洗的。我烧了热水了,不冷。多大个事儿啊,男人家,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啥时候找他喝酒都行,有事你快去吧,我上去了。”
晚上张丹青果然买了猪头肉和白酒来找孙平,二人喝了一个钟头,把一瓶白酒喝光,刘蕾又拿出半瓶上次孙平喝剩的,两个人就着花生米又喝。张丹青听孙平说了去县城支农的事,“这是好事。做好了容易出成绩。咱班同学有十几个在县里工作的,你去了找他们好好聚一聚,你也是县里出来的出息人,回去了总要让大家热闹热闹。不然不就成了锦衣夜行了。”孙平在他肩上砸了一拳,“你小子,说什么呢。我这算什么出息,不过是求一个温饱,这几年都没有混上个一官半职的,还算不太灰头土脸就罢了。”张丹青笑了笑,“对啊,有我这个灰头土脸的陪衬着,你也能算是一帆风顺了。别不知足。” 孙平仔细的看着张丹青,想要看出他是讽刺还是玩笑,语气认真起来,“我没有影射你的意思,人都会遇到顺境和逆境,你一时不如意,只要咬牙坚持过去,会慢慢好起来的。雪莱不是说‘要是冬天已经来了,春日怎能遥远?’”
张丹青喝了一口酒,点着头,抓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你说的对,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我,张丹青,不会就这么被打倒的。我会等到我的春天的。”
“说起来,你最近怎么样?”“还行,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了活,跟项目经理也搭上了话。以后有活还会找我。”孙平听了挺替张丹青高兴,“嗯,这倒也是条路子。这几年,城市建设越来越多,建筑工人需求量很大。很多建筑公司如果与工人签了合同,过上几年工人就能转正,还能把户口转成非农业,也能变成城里人了。”刘蕾在一边听到,马上凑过来,拿起孙平的酒杯喝了一口,脸上马上添了一层红晕,“这是好事。我们医院高护士她爱人在省二建上班,也说有这事。我们科好几个人都有亲戚都想趁着这个机会转成非农业呢,都托高护士给走路子呢。”
张丹青笑了笑,他一喝酒脸就红,师傅当年常说他是个关公脸,平时应酬也护着他不让他多喝,他抢着给师傅挡酒还被师傅骂。想起这些他心里重新难受起来,“我不想当建筑工人,我还是想跑管材,师傅给我留下了那么多老关系,不能就这么扔了。”刘蕾喝了点酒,平时还有所顾忌,这会儿脱口骂道:“还提你那跑业务,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货。不是你跑业务,你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鬼样子。”
张丹青当初跟着师傅跑业务是风光过一阵子的。后来师傅出事,他也被业务科里排挤的无法立足,本来还可以在车间上班,可他跟着师傅出去见过世面的人,已经把心跑野了,被李欣莲赶出来,也不愿好好上班。师傅判刑以后,他还想把师傅的那些老关系户再联系起来。市里有一家鑫海管件厂,技术先进,产品质量过硬,他到厂里毛遂自荐,见到了厂里的业务科长。业务科长与师傅是旧识,也很同情师傅的遭遇,让他去跑跑看,如果能从陌生客户那里拉来一单业务,就用他。
他在外面疯跑,花光了手头的最后一个子儿,回头想再跟李欣莲拿点钱的时候,大宝病了,烧得厉害,李欣莲在医院照顾了孩子三天,孩子的烧才退了,李欣莲自己却累的倒下了。见他回来为了跑管材的事要钱,李欣莲连跟他吵架都省了,直接说离婚。不管他怎么解释,哀求,保证,李欣莲死了心,始终不说一句话。最终张丹青也累了,两个人平静的离了婚。
张丹青离婚后从未被人这样当面抢白,刘蕾的话直指人心,张丹青抱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孙平觉得他哭了,就骂刘蕾:“碎嘴子婆娘,有话不会好好说,非得戳人心窝子。丹青,别往心里去。刘蕾她是好意,就是不会说话,这张破嘴净得罪人。哥哥我给你赔罪。” “我不怪她。我知道你为我好,我是怪我自己没本事。要是我能干些,李欣莲和大宝也不会受这么多苦,也就不会离婚。”张丹青带着鼻音说。
孙平拍拍他的肩膀,“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能想明白就好了。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也好受点。”好一会儿张丹青才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孙平,刘蕾,我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我没有不务正业,要是我能接到一笔业务,如今说不定早就到鑫海上班了,那厂里技术高,管材质量好,都能卖到国外去。我去那里干上一年能顶别人上十年班,那时候看李欣莲还能有什么话说。”
刘蕾看孙平又抽起了烟,瞪他一眼,孙平忙跑到厕所里抽去了。“张丹青,我不懂你们业务上的事。我只是觉得我理解李欣莲。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好好的日子谁想着拆开?两个人在一堆儿过了这些年,已经连成一体,生生拆开,你觉得疼,李欣莲也觉得疼。如果不是那时候她实在没办法,她不会走这一步的。怪只怪你把她伤的太厉害了。”刘蕾说。张丹青低头不语。
“今冬前一阵子冷的厉害,你也不说回去看看她们娘儿俩个?”“你知道李欣莲的,她说了不让我进门就会说到做到,我去喝风吃闭门羹?我没那么贱。”“总是一场夫妻,如今她自己带着孩子不容易,就算不看李欣莲,你不想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