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成孽》 34.闹剧（下）

    李靖在逃命，而且很狼狈。

    头发早就散开了，枯草一样被汗打湿粘成一缕缕，垂在眼前，李靖仓皇里捋一把眼前的湿发，继续运着土遁的功法在土地里前行，李靖正是汗流颊背，浑身无力。

    哪吒是踏了风火轮来赶他，他只能弃了之前的青骢马，他如今可算是真正穷途末路了。

    四肢千斤重，李靖却不敢停留半分，李靖没法子，他已经是惊弓之鸟，丝毫不敢有片刻停留。

    身负法力，便是在地下他也能感知地上的情况，四处青木丛丛深幽，土地下的动静没有惊动地上，所以林子里还是幽幽的寂静，但很快鸟兽皆惊，四散着逃开。

    往上看，青天里一抺红焰“咻”地一声掠空而来，火焰的热度灼得空气微微扭曲，惊人的速度让人惊骇不已，再看那红焰里的八岁孩童，唇红齿白，莲衣银靴，不是哪吒又是谁呢？

    李靖心头一跳，脚下速度拼了命地增加。

    哪吒踏着风火轮在云上穿梭，层层轻云如雾遮掩了下方茂密的树林，一只只受惊的鸟扑飞着从林里窜出，让本来简单的感知变得艰难。

    哪吒心头冒火，李靖这贼子跑哪里去了？

    但哪吒知道，李靖法力低微，区区五行遁法，他绝逃不了，只是此刻久没见人，心里有些急。

    借着鸟兽的混乱，李靖几乎觉得自己还有一线逃脱的机会，但转头一看，哪吒却是直直朝他追来，李靖顿时悚然一惊。

    哪吒感知了一会儿便找到方位，便赶了过来。

    见此，李靖只好埋头一个劲儿逃命，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沉沉，他只觉自己仿佛跑在悬崖边上，稍一不甚便是粉身碎骨！

    眼里露出苦涩的神情，李靖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亲生儿子追得东奔西走，狼狈不堪。

    亲生儿子？

    回头看一眼，只见哪吒脸上满是凶狠，李靖自嘲道，他能算自己儿子？

    仿佛感觉到李靖的目光，哪吒捏紧手里的红尖枪，目光灼灼如火燃烧，他怒声喝道:“李靖，哪里走？”

    李靖眼睛里透露出丝丝惶恐，一张脸蒙上了绝望的死灰色，“今番赶上，一枪被他刺死……”

    心头绝望了，李靖速度不由渐渐慢了，就听风里忽然一阵凄厉，李靖额上青筋一跳，自己跟着往旁边，这一跳竟是跳出土地，未站稳，李靖便转头去看，一眼望去，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他刚刚呆的地方狠狠插着一柄燃烧着红焰的红尖枪，那方土地已经裂开，网状的裂纹蔓延了一个圆圈，跳动的火焰沿着裂纹缠绕上了泥土，那处地方很快就变成一片焦黑。

    “孽障！”

    李靖脸色铁青，抬头便看见哪吒正雄赳赳往这里飞来，脚下的风火轮在空中划出一片长的虹影，李靖心更是深深沉入一片深渊。

    “叱！”

    一道破空声犀利划开了空气，李靖浑身一震，刹那间回头，寒光一闪，尖利的枪刃直凌凌刺来。

    缥缈云上，金吒和文殊广法天尊已经赶到了，金吒正看见那莲衣童子提了红尖枪，朝着李靖刺去，立即抬手，金芒一亮，一柄金枪凭空出现在手里，舞动枪诀，金吒俯身就要下去救李靖。

    文殊广法天尊却立即挡在他前面，“金吒等等！”

    金吒身形一顿：“师父，怎么了？”

    “现在还不是你出现的时候，等一会儿，你再出现去阻止哪吒！”

    “师父？”金吒惊道，“为何？师父，您与太乙师叔究竟有何谋算金吒管不住，可父亲此刻危在旦夕，金吒不能不救！”

    “哪吒杀不了李靖的，李靖是他父亲，哪吒怎么杀他？就是太乙师弟也不会让哪吒杀了他的！”文殊广法天尊急了：“李靖不会有事的，你此刻下去反倒坏事，你俩若一起打过哪吒，又算谁强谁弱……”

    “我俩？还有谁会来吗？”

    金吒目光一凝，神色严厉，盯着因说错话而微微呆愣的文殊广法天尊。

    文殊广法天尊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这时候能说漏嘴吗？

    “师父，你到底瞒弟子什么了？”金吒目光炯炯，看得文殊广法天尊一阵心虚，金吒目光微扫，哪吒与父亲的距离已不过咫尺，金吒顿时愠怒，“师父，无论何事都先放着，金吒此刻必须将哪吒拿下！”

    “木吒到了！”文殊广法天尊惊叫道，他看方着下，生生拽下自己拂尘上的几根白毛。

    木吒？

    金吒忽然听得有人作歌而来。歌曰：“清水池边明月，绿杨堤畔桃花。别是一般清味，凌空几片飞霞。”果真是二弟木吒！

    哪吒听了这声，手里红尖枪微微一顿，但眼看李靖便要毙命，哪吒脸露厉色，手中猛然提力，往前一送，红尖枪便离手直射李靖而去，李靖看着那红尖枪携了滚滚火焰凌厉刺来，只觉一道红焰以雷霆之势落了下来，灼热的温度几乎烫伤眼珠，李靖不禁惊叫了一声。

    凌空云上，金吒大惊，“哪吒……”这样远的距离，金吒根本来不及过去救李靖，金吒大骇，只觉脑中一蒙。

    忽然一道铿锵铮然之声，金属的撞击声响彻天地！

    只见一道童，眉目俊秀，身着道袍大袖，麻履丝绦，正是木吒。木吒手持宝剑，千钧一发之际将哪吒的红尖枪挡下，他将手猛一甩，哪吒的红尖枪便飞了出去，哪吒眉头一皱，轻轻跃起，将被甩飞的□□接住。

    云上的金吒和地上的李靖同时松了一口气，看着来人，哪吒却怒道：“你是何人？”

    木吒不理会哪吒，翩然转身，整理衣装，对着李靖恭然道：“父亲，孩儿在此。”

    李靖微微一怔，他毕竟有几年未看见木吒了，但见木吒目光澄然，一身正直之气，儒雅风度，依稀可见熟悉模样，果然是……李靖双手顿时一抖，七尺的汉子顿时热泪盈眶，“木吒！”

    木吒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只是眼下不是叙旧的时机，目光一紧，木吒转身面对正盛怒的哪吒将李靖护在身后。

    木吒上前两步，大喝一声：“慢来！你这孽障，好大胆！子杀父，忤逆不孝，早早回去，饶你不死。”

    木吒下山也是受师父之命，师父普贤真人算出哪吒要杀父亲，他连夜便下了九公山，正好赶上。

    知道是哥哥，哪吒也不好直接跟木吒打，两人便争论起来，但两人言语上实在不和，哪吒脾气又太过火爆冲动，只一会儿，两人便打了起来，轮步交加，弟兄大战！

    金吒正关心着战里情况，忽然听到一阵呐呐自语，抬眼一瞧，文殊广法天尊正掐着手里雪白如注的拂尘自语着，“不妙啊，不妙，这木吒把哪吒打输了，金吒怎么出去呢，哎啊，如何是好，金吒如何能出去呢？”

    金吒眉头微凝，道：“师父，你说什么？”

    “啊……没没没有！”

    “师父，父亲若是无恙，弟子自不管此事的前因后果，但若……”金吒目光中的坚定看得文殊广法天尊微微一愣，抚在拂尘上的手拢了拢，文殊广法天尊知道金吒这是真的动怒了。

    文殊广法天尊唇翕动了几下，说道：“金吒，此事也是无奈之举，为师……万万没有以此事来玩笑的心思。”

    金吒闭了眼，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哪吒和木吒打得不可开交，木吒在打斗之余还说着话劝导哪吒收手，哪吒性急哪里能听进去呢，他生怕李靖趁此机会逃走，便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砖，往木吒一掷，木吒没有防备，正中后心，当即晕倒过去。

    哪吒立即朝李靖跑过去，早在两人打斗便站远了的李靖大吃一惊，瞥一眼无性命之忧的木吒，李靖咬咬牙，转身便逃。

    文殊广法天尊顿时不厚道地笑了，“太乙师弟的好法宝啊！”

    这下让金吒打过了哪吒，可不就是证明了金吒比木吒强一些，也教师兄弟们开开眼，本道的弟子自是法力高强，天资卓越的！哈哈！

    金吒抬眼看着得意于表的文殊广法天尊，开口道：“哪吒追的方向，是五龙山。”

    文殊广法天尊一愣，下一刻更是狂喜，叫道：“真是得来不费功夫！那我们追上去吧！”金吒沉默着默认了。

    文殊广法天尊美滋滋地想，最好哪吒能追到云霄洞去！

    于是两人便往五龙山方向去了。

    呼啸的风吹起李靖的衣袍，四周的群木飞速退开，李靖看着前面那威远的大山，山身挺拔入云，绵延千里的山峰扭旋出狰狞的地貌，仿佛是盘曲的蛟龙，座座山峰直指天穹，仿佛群龙咆哮天地，一股浩然霸道的山势之气扑面而来，令人生畏。

    五龙山？李靖喜悦，已经逃到这处了，金吒在此修行，定能将哪吒降服！“逃？”心里一松，李靖却突然捕捉住脑里闪过的词儿，心下惨然，可不就是逃吗？没有一丝尊严，他的脸面也早丢十万八千里去了！

    心里想得多了些，脚下便忽略了，李靖完全没注意到脚下泥土里突起的石块，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摔得他浑身骨头都疼，李靖却浑然顾不得，爬着要走。

    却听一阵孩童的嬉笑，李靖眼皮一跳，地上的那石块忽然一阵红光闪亮，一抹矮小身影自光里走出，竟笑得弯了弯腰，李靖失声惊道：“哪吒！”

    哪吒立在李靖身前，两人相视，一人狼狈跌倒在地，一人高傲站立。

    哪吒道：“李靖，我看你如何逃！”哪吒当即举起手里□□。

    “李将军，贫道来矣。”文殊广法天尊立在李靖身后一道山岗上说道。

    云上的金吒微笑着俯视下面，从他的角度正能看到文殊广法天尊微微颤抖的拂尘，想来是师父手正抖着。

    文殊广法天尊心里一顿气闷，这两人好不容易到五龙山了，居然都不上去，推金吒去阻止哪吒，金吒竟不去，他只能自己下来了。

    下来地有些急，文殊广法天尊轻轻喘气，倚松靠石才舒服了一些，手也没那么抖……文殊广法天尊手里拂尘一翘，他没抖……文殊广法天尊法力如此高强，怎会手抖呢？

    他便把拂尘抱到前胸，理了理衣服确认数万年修仙养道的气度还是那般泰然自若，令人敬仰后，便开口去阻止哪吒。

    这便有了前头一幕。

    “老师，救末将之命。”李靖大喜，他一见便知这是金吒的师父。

    文殊广法天尊老脸一僵，脸色顿时不好了，他正想着前头木吒出来时作了首诗，想着自己也该来一两句，李靖这一开口……他咧了咧嘴，算啦吧！

    “你进洞去，我这里等他。”

    李靖：“……”看了看文殊广法天尊身后巍峨的五龙山，再看看文殊广法天尊笃定的目光，李靖脸颊一抽，老师，这么大的山，您老让我怎么去您的洞府里？

    知道文殊广法天尊不靠谱，可李靖没想到他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李靖还是忙不迭地往山上跑。

    “你又是何人？”哪吒眼里冒火，这又是哪来的道士？又要救李靖这贼子！

    文殊广法天尊把拂尘一甩，甩到另一宽袖上，端的是仙风道骨，飘逸翩然，哪吒见他动作，立即防备着横了红尖枪于身前，却发现文殊广法天尊这一行为并无任何意义，气恼之下脸上更是不好看了。

    文殊广法天尊睨他一眼，小儿哪知这其中奥妙！

    见哪吒一肚子火要发作，文殊广法天尊微笑着赶在哪吒张口之前说话，却见他笑得风轻云淡，然后吟诗一首：“野外清风拂柳，池中水面飘花。借问安居何地，白云深处为家。”

    哪吒：“……”

    正爬山的李靖：“……”

    云上的金吒：“……”

    云隐深处，一道女声掩笑：“我算是知道这文殊广法天尊是有多离谱了！”另一女声提醒道：“轻些，莫要让人发现！”

    金吒揉了揉额头，师父！你此刻作一首诗有意义吗？

    文殊广法天尊眼一扫，正对上哪吒迷茫的眼神，文殊广法天尊顿时一呛，咳咳咳……忘记了！这哪吒可不懂什么诗文……

    金吒对自家师父已经绝望了，看向一旁狼狈的父亲，身影一动，化了一道金光，落了下去，轻轻地将李靖卷起，带回云霄洞。

    李靖忽然被卷走，文殊广法天尊和哪吒都是一呆，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哪吒突然怒道：“道者，你放李靖回来，若走了李靖，就是你替他戳三枪！”

    “你是何人，这等狠，连我也要戳三枪？”

    文殊广法天尊口头上和哪吒说着，心里却寻思起来，他要擒哪吒，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可他擒了哪吒也没用啊，得让金吒动手，才显得出他的本事，可……

    想想刚刚那道金光，金吒应是带李靖回洞府去了，看着眼前气炸的哪吒，文殊广法天尊一阵头疼。

    两人很快就说翻了，哪吒将红尖枪一展，烈火熊熊缠绕□□，枪刃反射出冷冽的寒光，哪吒持枪便刺向文殊广法天尊。

    打不得，便只能走了，文殊广法天尊抽身就往本洞跑，哪吒就踏轮去赶。

    文殊广法天尊边跑边苦着一张脸，哎呦，他的风度咧！他的仙家气态哟！

    文殊广法天尊一转头，顿时一惊，哪吒快追上来了，他那风火轮可真快！

    风火轮？

    文殊广法天尊忽然灵醒 ，伸手就在兜里掏东西，左掏掏，右掏掏的，掏出一件正能对付哪吒，又不让他受伤的宝物，遁龙桩！

    ……

    金吒才安顿着李靖在洞府里坐下休息，就听见师父的喊声，“把扁柺取来！”正端着小盏的李靖面露喜色，说道：“哪吒被抓住了！”

    金吒按住想出去看看哪吒惨样的父亲，拿了扁柺出洞，走了一段路便看见颈项被套了一个金圈，两只腿两个金圈，靠着黄磴磴金柱子站着的哪吒，便知师父是用了遁龙柱了。

    金吒过去，文殊广法天尊就说道：“替我打。”瞥见师父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金吒无奈，拿着扁柺将哪吒打了一顿。

    文殊广法天尊全然忘记了要让金吒与哪吒打斗的事情，见哪吒气得火冒三丈便高兴，乐呵呵让金吒住了手，全然不看哪吒了，高高兴兴和金吒回洞府里去。

    金吒再是无奈，也只能随师父去了，更何况，哪吒今日的行为的确让他生气，在哪吒快看不见他们身影时，金吒回了头看仍然咒骂不止的哪吒一眼，微微一叹，顽劣啊！

    这半年的事情总括起来，也就是哪吒闯了滔天大祸，阐教帮着掩盖过去。

    唯一的意外便是文殊广法天尊明明推算不行，偏要去算那时间，累得金吒提早下凡，文殊广法天尊为了让自己的行为看着更神秘，在金吒下山时尽挑了些高深莫测的话说，意思没传达清楚便扭头走了，以至于金吒对之后的事情措手不及。

    而文殊广法天尊之前不让金吒出手的原因，也是为着能借助打败哪吒，显示一下自己的法力高强，毕竟文殊广法天尊啥都不行，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自己法力高强了。

    可金吒再是明白这些，对师门的做法也有些意见，毕竟龙王太子是真的惨死了，而哪吒也真的顽劣到要杀父的地步，太乙师叔即使是要磨砺哪吒性子，也不该如此偏私！

    可又能如何呢？金吒微微一涩，他也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事情。

    脑海里忽有一抹青衣身影闪过，金吒一怔，她若是知道哪吒未死……

    云层上面，锦陌坐在云上，抱着红羽的脖子顺毛，笑着道：“可真是一场闹剧呢！”

    “阐教？呵！”清澜面带轻蔑。

    “你可别气，换了截教弟子杀了龙王儿子，也得排这么一场子戏来看！”锦陌笑嘻嘻得说道。

    清澜不满道：“你怎的偏袒阐教？我们截教怎会有这般不讲理的人！”

    锦陌抚摸红羽的手忽然停下了，她垂眸看着底下的缥缈云海，藏在顺柔的长发阴影下的红唇轻轻一勾，说道：“不讲理？我看，是不明事理！”

    哪吒是仙胎降世，自幼身怀法术，无人能欺辱他，更皆避之唯恐不及，长此以往，哪吒自然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旁人看了，只道恶劣，实际上，哪吒只是不通事理，以为自己便是对了，是正义的！

    闻言，清澜一愣，随锦陌的目光看去，正看见来云霄洞的太乙真人，他脸上带着风轻云淡的浅笑，清澜轻抿了一下唇，忽然明白了什么，清澜眸光莹莹闪动，忽道：“分明，一场好局！”

    所谓闹剧，一场局而已！

    这是一场既要让哪吒形成一个混世魔王般的凶悍斗勇的性子，又要让哪吒服于管教的局，而且哪吒这么一闹，名声虽是褒贬不一，却是声名远扬了。

    而这局的根本，分明是……

    锦陌一字一顿道：“为的是，封神！”

    ……

    九公山白鹤洞里，普贤真人疑惑地望了望洞府外，木吒去阻止哪吒，按理来说，不该用如此长的时间啊，怎的还不回来？

    荒郊野外里树林幽幽，昏迷的木吒躺在地上，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在枝头跳跃。

    “看到没，那里有个人！”

    “用你说，我能看不见？他躺了半天了，是不是死了？”

    “死了？有可能！”

    天上一道黑影盘旋过来，两只小鸟大惊失色，“呀！秃鹫来吃死人了，快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