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象朝上有个不算怪的现象,就是进得了皇帝南书房议事的臣子,无论官阶高低,哪怕你是暗蓝顶,胸口绣着大雁每月俸禄只有一百零五两的四品官员,见了三品的御史二品的侍郎一品的殿阁大学士都不必为了前程而刻意笑脸。宰相门前七品官,因为那一撮无一不是朝堂之上的股肱重臣,在上皆是手段练达,擅驭权柄炉火纯青的厉害角色,在下也都是天子近侍起居郎那种红到发紫之人。南书房可不仅仅是书房,更是军机要政的商议之所,多少八百里加急具是出自此处,所以能入这个大龙门的人,那可都是皇帝身边的要臣,能在南书房与皇帝坐而论道的那更是权场上的泰山北斗,真真正正走进了那道看不见的圈子之中。
而今晚,已通宵达旦就算在夜里也不断有人被紧急传唤了数个日子的南书房突然安静下来。
每夜灯火必亮如白昼的紫禁城,半座熄灯。
只因今晚南书房来了一位已过不惑之年不喜光亮的男人。
岐山幼凤曾评此人乃是天下无双的奇男子,才智高绝,情义双全。
南书房内镶有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名为“龙骧”,与大楚皇帝战神宫内镶嵌的另一颗“云起”乃是一雌一雄,是当世最大的一对夜明珠。龙象皇帝曾笑言,此生最大愿望便是看到两珠雄雌合一,云起龙骧。
房内光线柔和,平时堆满奏章的金丝楠木案牍上,今夜只有四碟小菜,一壶温热的大铁烧。
珠是天下一绝的雄珠龙骧,桌是四大名木之首有着两金寸木以香延寿的桢楠,菜是四大菜系各取其一经天下第一厨刘一手精心烹饪的下酒菜,而这酒,却是边塞五文钱便可喝上一大碗的辣酒。
南书房放着龙象传世玉玺的案牍两侧,各坐着一位中年人。
坐北者,黑发如瀑,披散在肩头与背后,脊梁笔挺,无论是气魄还是气势皆有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唯有眉眼间,才能看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坐南者,同样不惑之年,却让人想起君子如玉四字,虽已年近五旬,却依旧儒雅可观,静默成诗。
“奉孝,还记得当年咱们几人在滇西边陲喝的土酒吗?那时候没什么条件,不过一坛犹如烧红大铁的烈酒下肚,什么丹扬兵,什么西凉铁骑,就是完颜鸿烈那老家伙号称以一挡百的虎豹骑也照样杀他个人仰马翻。当年一人一碗酒,喝完便与大明在饮马河决一死战,二十万儿郎不畏死,河前三十里赤地比那天的晚霞还要红。”
坐北者神情恍惚,眼中弥漫过无数的硝烟,似乎陷入回忆,拿起酒壶的右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可以在南书房饮酒又被唤作奉孝的男人,他的身份似乎可以呼之欲出,恐怕唯有当朝权柄煊赫的超一品首辅了。
赵玄龄,字奉孝。
国士,天下无双。
私下里从来都是言谈儒雅性子温和的赵奉孝轻轻接过那壶大铁烧,为对面人倒上一杯,自己斟满,再看向眼前这个当时几度沉浮最后硬生生白虎门之变逼得老皇帝让位的当今天子,曾几何时,这个已经被庙堂磨得没有多少豪气却暴涨了许多戾气阴气的男人也曾喊过“谁家儿郎带吴钩,收复西川五十洲”的豪迈言语,也曾夜不脱甲的与兵卒酒当干尽十八碗,也曾指点江山势做千古风流第一帝,可是过去了的,便都叫做曾经。
身着宫廷御手缝制的宽松秀美蜀锦袍子,当今天子回过神来,轻轻摇头的笑了笑,举起身前的酒杯,示意赵奉孝,而后仰头一口干尽,哈了一口,面色微微红润,大声笑道:“还记得当年奉孝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真是怀念,可能此生便再无希望去看一眼滇西北的黄沙百里了。”
“那里埋了多少没能马革裹尸还的袍泽尸骨。”
中年儒生装扮的张奉孝声音竟也有些风沙才磨出的沧桑,干掉了杯中酒。
“是啊,当年咱们几人,现在也只剩下了洞之,你与我三人了。”
放下象牙雕杯,这个为龙象出谋划策了半生的第一首辅低敛眉目,幽幽回道:“皇上有心了。”
脊梁一直笔挺的男人轻轻靠在椅子上,不再那么锋芒毕露,望着绘有山川地理包括大明、大楚、楼兰三国的精密版图屋顶,些许感慨道:“还记得那年攻破大明号称千年壁垒的函谷城,咱们几人坐在城头一坛酒换一个志向,郁年尧说要做统领雄军的大将,助朕开拓千古霸业,好,朕便把最精锐的王牌军队五色旗给他。张洞之说要成为天下第一谋士,帮朕守江山太平永安,朕便把这个天下给他做棋盘,让他幼凤羽落梧桐。而你则说要成为朝堂之上的万人之下,让朕成为史上旷古绝今的圣明天子,行,朕便让你做那人臣极致,把那整个庙堂给你打理。可惜,年尧走的早,朕只能追封他为镇南大将军。”
“年尧本可不死的。”
这个庙堂二十多年沉浮,心境心气具是修炼到八风不动的超一品首辅此时端杯的右手竟有些颤抖。
偌大龙象一言九鼎了二三十年的男人此时又恢复了坐姿。
“朕善待了他的遗孀子嗣。”
刘家如今的掌门人刘祯低头饮尽那杯辣酒,放下后,右手两指把玩着象牙雕刻的空杯,看向赵奉孝,听不出语气:“奉孝,给朕说说如今的天下形式。”
神色恬淡的赵玄龄略微沉吟,回道:“当今天下除却几个不足为患的边陲小国,可与我朝并立的,唯有西北大明,南方大楚,东部楼兰,而这三国之中,楼兰与大明又要弱于我们半分,只有大楚才可与龙象一战。”
看见天子欲言又止,二十年前便早已熟知他心思的赵玄龄说道:“虽然当年凭借半部五色旗成功牵制大楚王牌大火赤甲军一十二天,而在马嵬一战扫清了裴向北的三十万铁矛大盾骑,可是这些年大楚何曾有过一天安息,在内蓄兵屯田,无论人治还是军统都在那个年仅二十六岁却雄才大略的新帝下得到了变法与革新,在外合纵连横,原先总有摩擦的大明与大楚,这些年为何突然相安无事?夏知非大智近妖,裴向北世称大楚定军神,只要还有这两人一天,大楚迟早会恢复铁矛大盾骑,那时候北上的可能就会是六十万铁、九十万铁骑。若是在加上大明韩世忠东进的二十五万丹扬兵?楼兰柳殷相西行的二十万背刀卒呢?”
“皇上,当年是以郁年尧才换了北上马嵬大胜三十万骑啊。”
一生历经风雨跌宕的首辅赵玄龄红了眼眶。
当年仅有不足一掌数之人才知道。
在妻儿被秘密接进皇宫的当天,皇诏入帷帐,留给郁年尧的仅有八个字。
死守岳阳,保你子嗣。
还有什么比亲手逼死一位生死与共的兄弟还要残忍的事吗?
赵玄龄干尽一杯又复一杯。
对面刘姓皇帝眼中不起波澜,清清淡淡的看向赵玄龄,平静道:“哪有打仗不死人的。”
说完,当今天子微微向前探了探身,眯眼问道:“奉孝不能再替朕打理这庙堂十年吗?不,也许七年足以。”
世人只知师承前尚书侍郎李经纬却不知被老太师陆东仙三岁教识字的赵玄龄,再次为天子,为自己斟满一杯辣酒,一饮而尽。
他抬头深深看了对面这位九五之尊一眼,缓缓开口却语气铿锵,“一鹿奔于草原,终成猎人嘴下之食,一鹿驰于中原,八方角逐猎杀。”
“你是说朕会守不住自己的江山?”
刘祯望向这个老友,蓦地眯眼。
“臣不敢。臣言一统,切勿操之过急。”
半响后刘祯才向后收了收身子,拿起桌上酒杯,低头刚要干尽,又抬头看向赵玄龄,语气淡淡的道:“朕甚是喜欢令郎,韶华公主也到了应当婚配的年龄,朕想招他为驸马,奉孝有何异议啊?”
赵玄龄摇头道:“微臣不敢有异议。不过犬子顽劣,难登大雅之堂,韶华公主聪慧可爱,微臣引荐一人,可与公主登对。”
刘祯听前半句眉头不禁一皱,话到后半句时,又是轻轻一挑,平淡道:“哦?哪人?”
“九门提督曹中原可取。”
“是吗?为何朕听闻此人性情木讷,并非像可在官场游刃有余之人,恐怕不过一言官之材吧。”
“曹中原,字彪,祖上世代为官,最大不过其祖父,做到了大理寺左寺丞,九年前我将他放在正九品的步兵营兰翎长上。一个文官在武职上,一压就是七年,无论手下还是同僚,都早已晋升,此人竟没有一次递上过辞呈,这份心性便已难能可贵。两年前,内侍外戚之争,势如水火,我却将一个名声不显的外人丢到那个位子上,后果可想而知,若是常人恐怕早已被啃得连渣子都不剩,可是曹中原却不显山不漏水的坐实了那个位子。不矜不伐,不温不火,我在那个晚生的身上看到了王朝下一代的光辉。”
“大直若屈。”
“大巧若拙。”
“大辩若讷。”
这是当朝第一首辅,无双国士赵玄龄的三句评语。还有一句他没说,彪,那可是虎身上的斑纹啊。
席间胸中似乎一直闷着一口气的赵玄龄此时豁然开朗,入朝为官后便从未如此豪放醉酒的首辅大人,端起酒杯又一次一饮而尽。
这壶大铁烧,让赵玄龄依稀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道出口就已经快支撑不住倒下的狂妄理想。
放下酒杯,赵玄龄一脸温纯笑意。
有曹中原这样的后生,便是辛苦沉浮,龙象也不会如何飘摇。
赵玄龄拿起酒壶,微微一晃,壶中所剩不多,不值几纹钱的辛辣土酒竟被当今天下第一王朝内最为手眼通天的二人喝了个光。
仅剩不多的酒,正好满上两杯。
此时赵玄龄,正襟危坐,右手持杯,左手微托,看向对面那个盯着酒杯似乎在权衡的当今天子。
“皇上,微臣最后敬您一杯酒,臣虽身不在庙堂,却心愿龙象,太平久安。”
赵玄龄一字一顿,面容肃穆。
半响无言,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归于面无表情的刘祯终是缓缓端起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好似当年几人在函谷城头共饮一坛土酒一样。
赵玄龄起身,双袖掸衣,好似卸掉莫大重任,微微颔首,轻声道:“草民告退。”
微臣。
草民。
清了这杯浊酒,散了这场老友。
那个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无双国士赵玄龄,于今夜,洒然离京。
首辅大位,如弃破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