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刀大杀人多,楼下死寂却有杀气如秋风肆意。
实际在朴刀人翻墙而入的时候,薛冬青便清晰的感受到客房中勃发的杀机,人数不少,楼上楼下三层客房,几十道杀气,催的眉心生疼。
忽地,薛冬青转头看向一边,不知何时只见一道修长身影立于墙垛之上,头戴蓑笠,肩抗一杆长枪,挑着一只青皮葫芦,背后圆月,清清冷冷。
崩!
铁箭如迅雷急泄,快的仿佛融入了虚空,只留刺耳尖鸣,可是立于月下的男子却不动不摇,只是轻轻歪头,便见他的一边鬓发飞舞。
动了。
男子动作极快,在辎重车下的人二次开弓前,便平地起惊雷,折空而起,宛若蛟龙,抡起长枪当空砸下,就连薛冬青也只能勉强看清那道轨迹,却不敢说可以完全躲开。
千钧一发。
大袖如云,有人翩若惊鸿,从天而降,右手掌心朝上,托住如黑色闪电劈下的长枪,画一浑然大圆,再复一个大圆,再复一个大圆,最后一个大圆,生生将那杆抢上的千钧之力卸掉。
来人收手止步,衣袂静默,云淡风轻。
一大圆便是太极,可生周天两仪,可生宙宇四象,可生乾坤八卦,可生万妙。
蓑笠男子收回长枪,微微仰起头,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道髻别木簪,道袍墨水山,脚下麻步鞋,木剑跨左肩。这是一个脸庞瘦削,清癯如古松的中年道士。
蓑笠男子瞥向道人的淡淡目光骤然锋利,继而如吞吐欲出的枪芒,神色肃然,嘴唇张合。
那几个未发出音的口型,薛冬青看的清楚。
青城掌教。
大勾玉两花。
韩清寺。
薛冬青眼睛眯的更细,刘祯啊刘祯,你是不血染了江陵不罢休啊。都说国有利器,不示于人。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小人持器,叫嚣不停。可你这个堂堂天子怎么就这般小人的动用了国器呢?
龙雀阁记载,龙象有四珍,一兽两禽一畜。
辟邪李煜,白鹤赵无极,鹰王韩清寺,靠山犬魏西风。
不是谁都能被叫做鹰的,道教祖庭青城才行,不是谁都能被称作爪的,修炼出了大勾玉两花的韩清寺才行。
传言韩清寺是青城先代祖师转世,又得了当年沈一舟头顶的一颗花,虽然是修道者,却猛地一塌糊涂,论起以杀止杀得本事,偌大的江湖里,都屈指可数。
夜凉如水,云月静默。
折射出一道修长影子的蓑笠枪客一手捏枪尾,直指面前这位青城掌教,捞起葫芦,灌上一口烈酒,酣畅淋漓,转头笑问,“可敢一战?”
韩清寺道袍鼓荡,翩翩大袖,无风而作响,他无声看向对面枪客,轻轻合目,再次睁开时,瞳孔中竟浮现出一枚勾玉状符号,徐徐旋转,如眸中盛开了一朵花。
“不退即死。”
韩清寺声音清冷,右手向前一划,背后木剑凌空出鞘,眨眼消失不见。
不动如山的蓑笠枪客也在刹那出手,一抖手腕,长枪入天,枪客如鹰隼冲天而起,捉住枪尾时,一杆长枪已弧弯如月,刚强勇猛竟似山洪暴发,压向韩清寺,声势骇人。
青城掌教眸中的勾玉旋转越发快速,竟透露出幽幽青光,衣袍飘动间,只见他猛然双手合十,长枪崩下前,一柄木剑横扫而出,劈在枪身上。
大音希声。
虚空中却有一道涟漪荡出,瞬间扩散到了整座客栈。
常人无法感知到的可怕音波在薛冬青耳中却势如洪钟大吕,让其一瞬间护身真气失守,与此同时,客栈里也有十几道气息相继显出,皆是被这一手震慑了心神,暴露出位置的人。
长枪一击弹回,蓑笠枪客揽手收回长枪,跃出围墙。
韩清寺左手剑鞘微微晃动,木剑自主入鞘,大掌教同时一脚轻点,追着枪客离开小院,最后回望了一眼辎重车下的持弓人。
“不好!”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薛冬青心下一顿,可是一股强烈的杀机已经锁定了他,只见不远处的持弓人,开弓满月,黑拙古朴的大铁弓散发出浓烈的杀气,一点寒光,直射而来。
韩清寺临走劈出的一剑不仅挡下了攻击,更是打着揪出客栈中所有潜伏者的主意,一石二鸟,他那最后一眼,意图也是再简单不过。
好你个韩清寺!
薛冬青死死盯着那一点寒光,双脚下沉,踩出两个坑洼,身躯微微前躬,一吸气,宛如胸中有乾坤,左手惊鬼。
气温骤降,薛冬青背后无声无息的凝聚出一条狰狞赤眼犬。
黑色的恐怖影子,张牙舞爪。
黑花午刀,炸鞘再入鞘。
手指粗的大铁箭被一斩为二。
一手闭刀,一手出鞘。
右手大雪化成流萤,薛冬青如一根羽箭激射而出,既然已经暴露,那就没有再继续躲藏的必要,他不是一个当断不断的人,该出手时,必要一步持刀溅血五步。
并且,那善使铁弓之人,似乎及有自信,开弓后便已冷漠的调转视线,将目光锁定了下一个暴露位置的人。
对于这样的好机会,薛冬青自然不会错过,右手大雪悍然出刀,刀势如海,竟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气魄,于黑夜中,划出一道弯月。
钓鲸。
刀下卧虎藏龙。
本已开弓满月之人,霎时被一股凉气直催头皮,惊骇的他顾不得逆转气血,收弓劈向那袭来的一道银月。
铿!
粗拙的黑色弓胎竟然挡下了薛冬青这一刀,迎面之人连退五步,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个寸许深的脚印,握弓的双手更是颤抖的不停。
薛冬青可不是什么绝不乘人之危的君子,右手大雪刀势再起,对面这人修为绝对不低,只是被他近似于莽撞的野刀压制,方才不能拿出手段,若是被他拉开距离,凭借那把大铁弓,薛冬青恐怕再难以近其身。
一把大铁弓,这人绝对有着可以一一点杀众人的实力。
刀卷残云,薛冬青倒提大雪,大开大合,每一刀劈出都务必要求力染九分,有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可是那张粗铁黑弓质地却出奇的坚硬,十几刀下去,竟没有一道裂口,已经九息了,现在这个位置耽误一息都是生死。不过持弓人也是一撑再撑,虽然抵挡住了薛冬青狂澜一般的刀式,却被那股怪力震得双臂生疼,至于持弓的虎口早已开裂。
突然,几道气息不再隐藏,急速奔向这里。与此同时,客栈外围也是跃进几道身影,不言不语,抽刀杀来。
而这时,一直防守退避的男子骤然弃弓,崩开薛冬青右手大雪,双手自背后箭壶中抽出两杆铁箭,猛地刺向薛冬青。
薛冬青右手来不及收回,转而左手幼犬出鞘,斜撩而起,劈断了铁箭,逼向男子。
就在薛冬青左手刀出鞘的刹那,男子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弃掉的铁弓被左脚勾起,对向薛冬青,左手未出手的铁箭开弓上弦,一腿一臂,开弓满月,森森铁箭指向薛冬青,蒙面男子整体爆发出一股极其锋利的气息。
崩!
极近距离的一箭,散发出冷冽的杀机,漆黑的夜色恍若被这一箭切成两截,拦腰而来,薛冬青腰身后弯,千钧一发之际仰面躲过了催命的一箭,可是却让持弓人拉开了距离。
回过身来,薛冬青没有一丝犹豫,足下点地,以后背撞破墙壁,撞入客栈后院一间狭长的露天杂物室,同时有一箭贴着头皮贯穿另一面墙壁而出。
猛然抬头。
参差不齐的墙壁,明显是在院子后墙外以石片后围出的一道墙所划出的杂物间,更像是不宽的小巷。有四五名蒙面人手持长刀,寂静矗立,显然早已埋伏在此。
撞碎石墙进来的刀客,双手握住腰间刀柄,与对面几人,同时开始狂奔。
此时无声胜有声。
四五条黑衣大汉拖刀奔走,似出江龙蟒,每一步都踩得地上灰尘四起,气势骇人。相反薛冬青如月下孤狼,弓腰急行,脚步不停,右手大雪却有几寸闪烁寒光。
双方不足三十步。
大雪划出一道银月离手,劈在迎面一人长刀上,绽出一簇火花,弹返而回的瞬间被骤然加速的薛冬青握住,再次劈下。
一吸气。
长生谣舀出长生。
薛冬青手持三尺三大雪刀芒震出九尺九,一手绣白龙。
首当其冲,蒙面人长刀连同右臂被整齐切下,鲜血溅红了黄泥墙。不等他嘶吼,薛冬青身形已如蛮牛撞进他的怀中,五指成钩,推进的同时,按在蒙面人的胸腹上,骤然发力,一把刺进胸腹,握住了他的脊椎,一捏而断。同时后面两人以至眼前,长刀当头劈下,薛冬青抛开手上尸体,不退反进,迎着两道刀光,穿插而过,倒拔出腰间大雪,噗嗤一声,捅进身后那人后心,抽刀后,头也不回的前奔,大雪架住对面一人长刀,薛冬青手腕一扬一缩,贴刀下滑,不等那人反应,已经削掉了了他几根手指,刀势不减,直接划过颈项。一刀藏三气,同时脱手,掌寸离手刀,如灵鸟盘旋而回,另一人也惊愕的捂着脖子,栽倒过去。
侧立窄小杂物间里的薛冬青大雪收刀的同时,左手午刀拔出再入鞘,一切不过眨眼间,先前被薛冬青躲过的那人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自额头至胯下崩出一道血线。
他为什么会这么快?
死不瞑目。
薛冬青呼出一口气,方才杀人不过一鼓作气。
长生谣太特别,他不愿意在众人视线里使出,孑身一人,无所顾忌,可是此时却代表着大名府,他不愿意留把柄于人目,也算还恩情给赵牧之。可是这里却不同,看见了,砍了便是。
窄小的杂物间,五具尸体栽倒在四周,黄泥墙浸血,薛冬青侧身站立,没有着急出去,仔细感知院外纷乱气机绞杀,几股人马已经厮杀在了一起,根本分不出你我他,更有几股特殊的气息穿插其中,其中一股锋芒毕露,恐怕就是那个持弓人。
薛冬青微微心惊,感知到的这些人竟都是登堂入室的高手,一路三河十二楼,今晚这个大风山道下的客栈里,到底藏匿了多少批不同势力的上阁高手,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深吸一口气,薛冬青插好双刀,急掠而出,果然刚过门口,一道尖锐欲刺破肌肤的锋利气息便锁定了他,继而恐怖的破风之声传来,薛冬青来不及反应,瞬间矮身,同时足下发力,碾碎一块青石,胸腹几乎贴地而行,躲进客栈阴影之中。
站在辎重车顶的男子势如追风,目如流电,满开弓,却引而不发,目无动容,死死指向薛冬青躲藏的那一角。
一呼一吸为一循环,直到七个循环薛冬青还未露头,男子才恨恨的挪转弓箭,射杀了一名自楼中飞身而下的武夫,直接将其尸身钉在了阁柱上。
客栈这边连着一行简陋马厩,二十几匹高头大马在里面不安的打着响鼻,马棚对面可以横穿到大堂。薛冬青刚退几步,见两人自里面厮杀出来,其中颓势之人眼角瞥见薛冬青,便有意无意向这边靠近,大概对面之人就是在等这样的机会,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以大鹏搏虎之姿,扑身近前,一手揽住其腰,矮身绕到身后,而后双手勒住那人腰身,脚下铁桥,骤然后摔,“噗嗤”一声,砸碎了头颅,鲜血脑浆流了一地。
男子嘴角还带着笑意的转过身,与薛冬青遥遥相对。
两人不约而同相向而行。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压在马厩上,二十几匹焦躁的骏马此时竟都安静的低下了头颅,烈风止,月如钩。
两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直到各自相安无事的背对背。
薛冬青左脚迈出的同时,背后男子右脚迈出,却谁都没有落下那一步,一呼吸间,风云变幻,两人骤然转身施以雷霆般攻击。
薛冬青右手拇指一弹,大雪炸鞘,转身抽刀横扫。脸上带着笑意的男人脚下发力而起,竟以单足点在刀身,蹲在薛冬青眼前。
又是一笑,一静一动,男子霎时如烈弓张起,右脚扫出一记鞭腿,抽在薛冬青胸口,而后连续几个后空翻,安稳落地。
抬头却见薛冬青原地未动,衣襟鼓起,荡过几道涟漪,便消散开来,那一腿劲泥牛入海。
男子夸张的张了张嘴,一边轻轻鼓掌一边无良的嘻笑道:“这位兄弟好强的内劲啊,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各种买卖咱都见过,不过像小兄弟这样精纯浩大的内劲确实罕见,难道是青城的人吗?在下杜山河,那咱们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薛冬青笑了笑,这人嘴上好似在与你攀谈,可是眼中那杀意却腾腾直跳,分明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主,哪有一点汗颜。
自称杜山河的男子正要说话,薛冬青摆摆手,指了指身后道:“外面有个持弓的太难对付,所以我要从这过去,你也知道我不是青城人,既然如此,就不要在这里逢场作戏了。过是不过?”
杜山河丝毫没有一点被揭穿的尴尬,哈哈一笑,“过,请吧。”
却纹丝未动。
薛冬青无奈的摇了摇头,大雪出鞘,遥指对面。
杜山河连忙摇头,嘴上说着“别动手,可以再谈谈”,整个人却爆发出一股庞大气机,身形如一根羽箭直射过来,不足三十步时,忽然身躯飘忽,旁边一个四足铜绿色盛有草料的喂马槽竟被他一手抡起,拍向薛冬青。
大风骤起。
烈烈如涛。
薛冬青缓缓闭眼,耳畔呼呼风过,腰间幼犬交于右手,霸王持慧刀,是嗔,也是禅。
大师傅曾说你怨你爱你嚣狂便是酒,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有酒就有文章。那么我拙我智我惶惶便是意,生老病死具为刀,有意便是刀。
狭长马厩前,杀意深沉,骤然扑面。
薛冬青缓缓睁开眼,一刀划出。
不平。
这是薛冬青自己悟出的一刀,有勇有智,有金刚怒目有菩萨低眉,有生有死,有嗔有禅,有长生有转瞬,有我既成王,王下皆为子民的大千豪气。
黑夜以一线被撕裂。
“当啷。”
一丈多长的青铜马槽被整齐剖开,杜山河笑眯眯的看着薛冬青。
“我就说打什么打,过就过呗。”
杜山河笑呵呵的仰面倒地,露出身后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薛冬青看了气机已绝的男子一眼,转身掠进客栈。大堂里几拨人早已追对厮杀开来,其中当属一名白衣剑客出手凌厉,手中剑芒一涨再涨,三尺青锋宛如白龙盘踞,将围攻的几人具是逼退。
这时一条大汉突进包围圈,赤发披散,手持一杆方天画戟,如一堵魔墙横在剑客身前,不回头的道:“少主,小姐她们已下了大风道,似乎受到了重创,你可前去回合,这里交给属下。”
男子轻微皱眉,点点头,一声龙吟,长剑入鞘,折出前厅。
“哪里走!”
围攻几人显然实得男子身份,互相传递眼神,再次缠斗上去。
“尔敢!”
赤发男子一声低吼,激射进战团,一夫当关万夫莫摧,凭借手中方天画戟硬是将几人拦在了大堂,直到被他称为少主的剑客离开,男子面对五人围攻,竟开始主动攻伐起来。
薛冬青躲在暗处,仔细感知,那个手持方天画戟的汉子竟然有二楼大成的实力,怪不得一杆大戟酣战五敌,丝毫不落下风。
男子手持方天画戟纵横捭阖,趁势气机暴涨,逼退四人,竟将一人生劈,溅的一身鲜血,横戟大笑,好不畅快。
“好大的威风。”
有音传来,口气淡淡,却不怒自威。
初听时,缥缈无踪,下一瞬,持戟男子已被一位眉心赤红如竖枣三眼的白发老者捏住脖子,提在半空。
薛冬青见过此人。
在大名府龙雀阁挂有此人画像,栩栩如生,却是不久前才知道他的名讳。
赵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