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扬州两地,具是江陵府的命脉关键,十户有六乃是乡绅巨贾,有二皆是官宦人家,余一才是平常老百姓。
“苏湖熟,天下足”的苏州城有运河之便,由西向东横贯腹地,干流及支流泾河、北洛河等均有灌溉之利,且修有白渠、漕渠、龙首渠等著名水利工具,沃土千里,良田连绵,苏州以不到王朝五十分之一的土地,却养活了五分之三百姓,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粮仓。
而“烟花三月”的扬州城,更是全国顶尖的繁华富庶之地,城内东市和西市,是专门经营商业之地,江陵府主石不群手下笼络了一群专精商贾之栋材,重商崇商,专门设东西市局、平准局进行管理。东西市有衣肆、坟典肆、药材肆、绢行、秤行、麸行、帛行、寄附铺等各种行业,还有专为来此经商的大商人存放钱币的天字第一号石氏柜坊。东西市之外,在兴道、务本、永乐、宣平、布政等坊内都有旅舍、寄舍,颁政坊有馄饨曲,胜业坊有卖饼的,长乐坊出酒,宗仁坊多乐器店。商财之盛,竟有以专卖穿钱绳为生的商贾,扬州兴旺,可见一斑。
来往两地若走官道,则需消耗去不少时日,而视时间如大把银子的商贾来说,更愿意抄些近道,哪怕砸出些散碎铜子,找一家镖局来托镖护行。苏扬两地,不说海晏清平,却也安居乐业,拦路剪径较之其余州府少之又少,不过走商稳字当头,几个镖师教头,投入也算不多,对比节约时间赚取差价的巨额利润来说,划算的很。
江湖客栈,便开在苏扬两地小径之间,因小径多穿山林,故此在这补给休息的商队不在少数,且官道需路引,一些个在官府捉拿榜单上的草莽与底子不干净的走私帮派也大都翻山越岭,穿越州府,客栈每日迎来送往,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少不了乌烟瘴气,可这客栈依然稳稳扎根,没见过什么官兵前来捉拿,概因自古官商不两清,能在苏扬两州立足的大商户大都有当地官爷的扶持,谁没事也不会断了自己的财路,故此也都对这个开在大风道口不黑不白的客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日客栈生意更是红火,招呼客人的小二嘴角都快咧到了后耳根,这四十多号人,五六辆大车,得在咱们客栈开销多少啊,老板可说了,这个月按人头给我开银子,一个人就是五个铜板,这个月算下来肯定要比算账的那个柔柔弱弱的宋秀才开得多了,想到这,店小二福禄就美得不行。
薛冬青有些不懂了,那群如何都该死在这的匪人竟然就这么安稳的过了大风道口,东厂的行走没来,复**赵青羊没来,老妖怪魏西风没来,江陵府石不群的爪牙没来,谁也没来,这让薛冬青有些犯糊涂,难不成身在局中的自己不知道,已经另有变化了吗?
左思右想不得解答,薛冬青便不再去思索,挂好双刀,下山去了。不管如何变,只要没了那批辎重,他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福禄自认当了这么久的资深店小二,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着眼前这一身素衣,腰挂双刀的年轻人就知道肯定没啥油水,倒不是非要锦衣华服,他也见过那些一掷千金衣着却非棉即麻的人,不过人家那叫简雅,像眼前这种配双刀的那绝对就是穷光蛋了,有钱人家子弟游学虽也有佩刀佩剑的,不过人家都要跟个书童老奴的,求个面子,这人佩刀还朴素,估计是给店里增加不了什么收益了。
本着老板对咱不薄的心态,福禄还是勉强扯了个笑脸,对迎面走来的年轻刀客问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年轻刀客笑了笑,答道:“住店。”
而后随口问道:“看着客栈不小,里面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福禄心下一阵鄙夷,不仅穷,还胆小。
随即也是有些没好气的回道:“是啊,五湖四海的,江洋大盗都有可能,刚刚就住进了四十几人,看那样子不是土匪也是马帮的,这些人可都杀人不眨眼啊。”
福禄说完便有些后悔,开门迎客,这么说有失他资深店小二的水平啊。
却没想那又穷又胆小的刀客却呵呵笑道:“那正好。”
福禄有些诧异的瞥了他一眼,随后就带着这个穷游侠进入客栈,苍蝇再小也是肉啊。推开门,大堂便是十几桌食客,左侧是账房前台,右侧是后厨,后院在对面,留下中间一条道上楼,三层阁楼,余上两层都是客房。
客站迎来送往,人流较大,各大商贾雇佣的镖师武教也好,草莽绿林也罢,谁也不会对个挎刀的赶到多新奇,所以薛冬青进门后,除了门口附近一桌食客打量了他几眼,就再无人看他。福禄领着薛冬青前走,薛冬青跟在后面不漏痕迹的扫了一圈大堂,几十桌食客确实大部分都是推杯换盏的草莽汉子,唯有几桌食客让他多看了一眼,左手边一桌,桌上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老和尚一身素洁袈裟,微微泛白,应该是清洗次数过多,还有几处缝补处,小和尚则**岁的样子,唇红齿白,还很稚嫩,瞪着一双满是灵气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四周,一老一少坐在坐在周围一群粗糙汉子中间,尤为显眼。再有就是不远处的一坐三人,初看时,薛冬青瞳孔便是一缩,又是一队东厂的天下行走,无论如何乔装,薛冬青对东厂特有的那种孤魂野鬼一样的吐息法已经再熟悉不过,果然来了。右手边一桌食客,也引起了薛冬青的注意,几人沉默寡言,鹤立鸡群,会叫的狗不咬人的道理谁都知道。
随后上楼,薛冬青似乎无意的随口问道:“小二哥,不知你说的那四十几号人住在哪个房间?”
福禄头也不回的指了指三楼的连号房间,“都在那几个屋子。”
薛冬青抬头眯眼看去。
进了屋子,薛冬青规规矩矩的付了定金,小二走后,便盘膝在床榻上,指叩长生,默默运转长生谣,同时脑海中飞快的盘算着一切,半响后方才一气入海,彻底陷入静寂。
一直在默默入定中的薛冬青直到夕阳西下时分,方才悠悠转醒,于此同时二楼走廊上响起了一串脚步声,一老一小两道身影浮现在薛冬青的脑海中,两人上楼,竟拐入了薛冬青隔壁的房间。
一墙之隔,两人对话自然逃不过薛冬青的耳朵。
只听隔壁小和尚语气颇有埋怨的说:“师傅,刚刚隔壁那桌的大个子说,一个人在山西就剿灭了五十多人的马帮,可厉害的紧,咱呢,敲木鱼诵佛经,渡人渡己,来生极乐,可是我咋就觉得不如人家来的实在呢?什么苦难不是一刀不能了的?”
老和尚并未因礼法上的师徒尊卑而恼怒,也没有因为小和尚的无忌童言而不耐烦,仍是细细琢磨一番,心平气和的回道:“师傅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
稚气未脱的小和尚连忙追问道:“那师傅,咱们还跋山涉水的取什么经”
老和尚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空禅,师傅问你,你觉得世间最美好和最痛苦的是什么?”
“当然是生死了。”
“师傅当年如你这般时,也羡慕那些白衣仗剑的游侠,也羡慕那些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好汉,所以就拼命的投师拜门,削尖了脑袋往江湖里钻,起先是谁厉害师傅就跟谁学,后来是谁厉害师傅就跟谁打,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名气,于是更多厉害不厉害的人就来找师傅,师傅就继续和他们打,被打的人输了,就儿子来接着打,儿子打输了,就孙子来打,越打越多,最后师傅恨不得败尽天下所有人,可是有一次一个对师傅很重要的人,死在了师傅面前,那时候师傅才知道,师傅再厉害也只能让人痛苦,空禅,你懂了吗?”
小和尚先是点点头,又后知后觉的摇摇头,扬起小脸,有些执拗的道:“师傅你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徒儿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不过徒儿还是觉得只要功夫厉害就可以帮助别人。”
老和尚慈爱的笑了笑,伸出枯瘦的手,轻抚小和尚扬起的头,“不明白好,不明白是福。”
老和尚的一番话彻底让小和尚迷糊了。
在隔壁房间的薛冬青将师徒二人的话尽收耳中,嘴角勾起一抹会心的笑。
犯迷糊的小和尚,你还真有个好师傅呢。
入夜时分,吵闹的大堂已经渐渐销声,酒足饭饱,各个相聚于江湖的好汉互道一声珍重后,随即相忘于江湖,上马黑货走夜道,或是楼上休息明个请早。
又一时辰,楼下店小二福禄和另一个跑堂的半大小子,带着一个**岁的小丫头收拾完残羹,打扫完大堂,也都吹灯休息去了,唯有柜台前那个挑灯算账的酸秀才还在一边打着哈气一边有气无力的拨打着算盘。
房间里,静坐的薛冬青蓦然睁开双眸,起身插好双刀,以一块黑巾蒙面,熄了灯火,推开隔窗,翻身而出,轻巧如夜猫般落在窗外木杆上。
薛冬青房间朝东,阁楼北面便是后院,几辆辎重车就停在那里,刚要有所动作的薛冬青突然左耳轻微颤,继而双腿勾住栏杆,弯腰倒挂,一手抓住木栏,画圆荡漾而下,无声落在一楼走廊。与此同时,离他相隔几间的窗户也被推开,听其声,应是翻身上了三楼。
看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人还不少啊。
薛冬青顺着一楼木栏弓腰前走,双手扶在刀柄上,抬头看了眼偶尔有云朵飘过的夜空,好圆的月亮。
突然他抬头看向三楼,虽然轻微,可是刚刚几道破风声扫过,却没能瞒得了他的耳朵,同时五感敏锐的薛冬青也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呵,看来已经有人忍不住动手了。
轻轻拐过楼角,薛冬青跃身进院子,没有着急去破坏那几辆辎重车,反而屏住呼吸潜藏在暗中,静静观察。
就在楼阁顶部飘血的一刹那,薛冬青在几辆辎重车间陡然感受到一股子杀气,虽然只一刹那便迅速内敛,可是那种大敌当前的感觉让他心惊肉跳,怕是有登楼高手隐藏其中。
就在这时,黑夜中,一道人影跃身而出,直奔辎重而去。
薛冬青被锻造的肉身早已不同寻常,运功双目,夜能视物,清晰可见,几辆辎重车边转出一人,背后取箭,开弓瞄准,一气呵成,半人高的黑色粗拙劲弓被拉成满月,崩的一声射出。
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宁静,一米多长的铁箭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快逾闪电,扑哧一声将那人洞穿。
铿!
余威犹在,一米多长的铁箭继而带起那人身躯,将其钉在了身后青石铺成的地面上,势沉力猛,粗大的箭矢深深的钉入地下,箭尾还有余震,嗡嗡作响。
杀气,煞气,摄人心魄。
薛冬青眼精,那质地黑色粗拙大的弓,膂力若是没有八百斤以上,恐怕根本拿不起,莫说要挽成满月,持弓之人,当真是十分了得,就这样扑上去,无疑要给那人一一点名了,看来老皇帝真是下了十足的功夫。
夜凉如水,客栈后院已有些许寒意,死寂的压抑让人心口发闷,院中被钉死之人的鲜血正顺着箭杆流下,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又是两道身影。
一人自楼阁顶跃下,一人自后院窜出,直奔辎重车。
崩!
开弓如雷,粗长的铁箭一瞬而过,势如闪电,快的人根本无法闪躲,刚刚自后院马厩中窜出的人影,便被一箭钉在墙上,青石墙龟裂一片,犹如蛛网。
与此同时,一名如野狐般悄无声息的黑衣人翻墙而下,手提朴刀,瞬间来到辎重车旁,对着楼阁跃下之人,便是一刀劈出。
来人还在半空,便抽出背后长剑,划出一道剑气,可是不曾想后来人却勇猛的吓人,手持大朴刀直接撞碎那道剑气,同时手起刀落,将惊愕的敌人劈成两段。
隐藏在暗中的薛冬青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什么样的体魄,紧靠肉身就撞碎了剑气。
薛冬青眯起眼睛,死死盯着朴刀人,不对,气机遍布体表,这不是体魄,应该是护身罡气,好恐怖的一门硬气功。
手持一柄朴刀的黑衣人不做停留,身形如鹞子掠起,一跃上楼顶,没入黑暗中。
客栈楼顶,黑瓦鳞次,名为覆蛇背,大檐下曲,四角檐下各挂有一串风铃,此时有鲜血顺着黑瓦沟壑流淌而下,滴落在风铃上。
滴答滴。
叮咚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