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很想走出寝室,出示学生证,说明楚晋是我请来帮忙搬被子的,只是手脚不听使唤了一般,瘫倒在床上,终是倦极而眠。彼时,还有同学在被窝里打起手电筒看书。最晚睡的同学,是班里的常胜将军第一名,凌晨一点睡,早晨五点起来,中午午休半小时,一天只睡四个半小时。我听说过悬梁刺股,凿壁偷光,也听说过闻鸡起舞,但是倘或一个人既悬梁刺股,又闻鸡起舞,哪里还有命去进京赶考。
三月初,春来晚,冬天为了昭示它最后的威严,竟纷纷扬扬开始下雪。
有同学偶尔抬头,也有个别尚还活脱的,去教室外面驻足片刻。我感受到教室门打开时,寒风一瞬的凛冽。
一夜飞雪,明日天地银装素裹,白雪将我们与这脚底污浊的地面隔绝,我仿若处在童话一样的世界里。这般早春逢雪,我确未多见,整个中午都流连在梅花园,快上课,才匆匆离去。走不多时,发现新买的单词本丢了,便回去寻。
梅林中,红衣少年,兀自独立,喃喃自语:“有什么好看的吗?”正是楚晋。
我转身躲开,听到陆羽华笑着说:“是没什么好看的,不如一起去打雪仗!晋哥快去吧,我要把谢菱素这不听话的妮子打成雪人!”
“唔。”楚晋点点头,两人便即离去。我才从林子中现身,默默收着梅花上的雪,化在手中作了水,又低闻雪水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芬芳。我忽然想起,我不是回来找单词本的吗?!
我没再寻着它,悻悻而回。
下午迟到罚站,胡子还多事地找我父母谈话。我照例又被爸爸再罚抄古文,这次抄的是《程门立雪》三遍。当夜,爸爸和妈妈携手出门赏雪,过午夜未归,我顺便将《万字先生》抄一遍,附在最后一块给胡子,他究竟没有再多说什么。
“吓死我了,什么声音都没有。”谢菱素忽然来访,捂着胸口说。她手中拿着我的单词本。
我笑着道谢。
“别谢我,谢楚晋,他捡到这没名字的本子,一眼就知道是你的,还让我送来,说给我顺水人情。”谢菱素颇为自得地说:“哼,什么顺水人情,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他帮忙。”
我淡淡地说:“那帮我转达吧。”
谢菱素点点头,絮絮叨叨说起高一三班的事。我在那里统共就认识那么几个人,自是不感兴趣,见课间时间不多,便欲回去,谢菱素见状,忙央我的月考的语文试卷,她要看作文。我折身递给她,她高兴得连蹦带跳地走了。谢菱素不像其她的高中女生,她有点,像个小学生。
以后谢菱素不时来取大小考的语文试卷,也受蝈蝈托付,将我的其他科目试卷都拿去。好在她再来时只是三言两语说一些高一三的逸闻趣事,譬如蝈蝈追叶文鸣,譬如楚晋竟然在学成语。又好在,她借了试卷,不几天就整理得比我借出去时还整齐,完整地送回来,我倒也乐得帮这个小忙。
有一次,谢菱素忽然推荐我去看一部电影,《霸王别姬》。
“还原真实历史的么?”我听见这耳熟能详的经典历史,忍不住问。
“你去网上搜,张国荣演的!”谢菱素说:“保证好看,感动死你。”
我自问自小到现在,关于楚汉的野史小说,能搜罗的倒是看了个遍,可相关的影视作品,根本没有。电视里成年累月播放的电视剧倒,也无非是四大名著系列,或者金庸经典,因着爸爸管课业管得紧,我也只能蜻蜓点水一番。
彼时网络不普及,网吧也贵,大多去上网的无非是玩一些新兴的网络游戏,什么《传奇》《奇迹》,我更是视之为毒瘤,加上网吧打架斗殴事件层出不穷,往往不经意听人说起,以后更是对网吧敬而远之。可被她这般一说,我便有些沉不住气。楚汉相争,那般热血书成的传奇,更因添加了项羽,虞姬这般传说似的人物,让我心神往之。“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成了我入夜闻得金戈铁马气息的梦中浅唱低吟。
我寻了周日下午的时间,谎称请假回家,实则去网吧寻了电影看,因不甚熟悉电脑,倒折腾了许久。
《霸王别姬》说的是京剧和中国的历史变迁,演员的用心,道具铺排,背景设定和剧情衔接是往后资深影评人和大众津津乐道的,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在戛纳电影节拿过大奖的国产电影。然则彼时以我的眼界,无法看到它的艺术高度,只知这全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楚汉时代的故事。许是期望太高,我颇为失望,只是耐着性子看完,除了知道张国荣演的虞姬着实美极了,让我大为惊喜,其余,便再无半分更深的印象。
这一年的愚人节,老天给所有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们开了个十分恐怖的玩笑。我在饭堂里听得央视播报新闻简要时,心中一震。男主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全然记在心中。可如今,那虞姬的扮演者,竟在今天已绝尘人世,先一步解脱于苦海,往众生天堂去了?他如此之美,怎么会。。。
我听得远处哐当一声,什么摔碎的声音,转脸看见那边似是楚晋的身影,他继而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大踏步走出去。蝈蝈他们忙跟了出去。
有人含泪换了台,播放的依旧是同样的新闻。当天晚上,几乎所有大小新闻铺天盖地地报道,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不是愚人节的笑话,这是事实。
校园里,当夜就稀稀落落有人点燃白色蜡烛,我亦跟过去,聊表哀思。
“渊溪,你怎么也在?”疏廖的人群中,谢菱素的面色苍白,脸似浮肿,她拉过我,站在一边。我看到那里,陆羽华和叶文鸣无声地蹲在蜡烛面前,烛火在微风里摇曳,映得她们的面色苍白如纸。顾雨竟尔在默默抽泣。
“你们,都听说过他?”我问。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虽然新生代歌星层出不穷,可老一辈的男明星中,就数他,我能看得上吧。只是歌还在,人却。。。”谢菱素默默低头。
“唉。。。”他的歌,于我这个连个步步高都只能拿来听英文听力的书呆子来说,是非常陌生的。我说不上心如刀绞,然而总觉得顾雨,在某些方面的确和他扮演的虞姬有些相似,骤然听说这噩耗,心中不免惺惺相惜。
“不过我个人比较看重他和一个男人十数年年坚贞不渝的爱情。”谢菱素说。
“男。。。人?”我讶异地问。
“嗯,这是我唯一真正祝福的世间的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虽然我。。。其实并不十分信,也许是以讹传讹,但是,他认为是好的,便是好的。”谢菱素郑重地说。
“这。。。”我颇为无言地看了一眼顾雨,他跪在依旧冰凉的石头小径,烛光中,面色凄然,身子摇摇欲坠。
谢菱素将张国荣同男性友人的一些逸闻细细道来,我听得很认真,随着那些事的开心而笑逐颜开,和那些窒碍则心中恻隐。
“那你信吗?”我问。
“都这样说,也不得不信。”谢菱素说着,又思量了片刻,说:“我只是觉得,他们很般配的,只是其中一个这么突然走了,另一个。。。”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我默默吟哦,不觉心中愈发酸楚。
“唉。。。”谢菱素垂下眼睛,将蜡烛放在背风处。眼见着蜡泪遽然流下,蜡烛的青烟缓缓升上空中。
“蝈蝈呢?”我想起双雁的古事,便问起个恨不得和叶文鸣粘在一处的人。
“蝈蝈在寝室守着晋哥呢,也不知道今天晋哥是怎么了,在饭堂发了好大的脾气,现在一个人呆在的床铺里蒙头听歌。羽华姐想进去看看,都被蝈蝈劝出来了。”谢菱素神色间颇有些担心。
“恩。”我微微皱眉。
“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了解他确实不多,连羽华姐都未必很能知道他。他妈妈离过婚,不过对他好像也没啥影响,整天呼朋唤友,到处都混得开。”说者无心,我却不免心中更添了一层郁郁,便正色说:“以后别在我面前提楚晋。”
“不提就不提!哼!”谢菱素跺一跺脚,我们同时愣了一愣,那边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在寒气侵人的夜里,显得十分怪异。
我们看见顾雨。他像是触及什么心事,一边哼歌,一边泪如雨下,我虽听得不太清晰,倒是听见几句歌词:“不一样的焰火。。。最坚强的泡沫。”
泡沫,又哪里会坚强了,生在哪里,转瞬都被吞噬,只有在阳光下,才能折射出七彩的炫光,算是不枉这微末的一生。它比没有焰火的五光十色,比浮游的朝生暮死更为短暂,甚至说不上昙花一现。只是这歌曲音调感伤,歌词却颇有自强之意,我便凝神听了片刻。
顾雨忽然痛哭失声,说:“连你都走了,这世界还有谁会相信我们。”令人不忍卒闻。
我欲走上前,陪他一起蹲下,见陆羽华眉目清冷,念及前事,踌躇了片刻。
许是顾雨哭得太大声,惊动了校巡逻队的,为首一人气势汹汹地问:“你们在做什么!”七八个学生顿时慌成一团。
学校虽然不大,却是县城里唯一一所能拿得出去的高中,是以校保卫部大有来头,五个保安,一个个都是退伍官兵,白天不见多走动,漏液则分班四处巡逻,兵豆子脾气也爆,谁见了都怕,所以学校得保一方安宁。
陆羽华站起身,随几个保安在旁边交流片刻,几个看似牛脾气的保安面露赞许之色,神情十分温柔地相互对视一眼,朗声说:“注意防火。”便即去了别处。
连日来,校园里以白蜡烛祭奠的学生比比皆是,校方虽三令五申,在打扫时总能在各处角落见到灰烬,是以便默许了。胡子冷眼在班里强调,这些不懂事的学生,还好没有一个是奥赛班的,一边盯着我看。
也许是电影里的角色实在太美,结局又格外牵动人的心肠,我经常去桂子林缅怀,谢菱素便总和我多说一些关于张国荣的电影,他的歌。我听得有些懵懵懂懂,却十分感兴趣,一来二去,便着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