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教室,几乎差点跳出来。胡胡正襟危坐,一边在讲台翻看什么,下面的同学竟一个个埋首伏案,奋笔疾书。一点四十多,在普教区,这个时分,除了喜好体育运动的同学,大抵都在伏案午休。
“你来了。”胡胡微微抬起眼皮“去教室后面把《鸿门宴》读三遍。”
《鸿门宴》是人教版全国统一的高一语文下半年的课文,课本前几天我翻过,应该是几个月以后才会学习的,怎么?
见我满腹狐疑,胡胡朗声说:“这就是你在普教上课的不好了,咱们班在高二上半年就会把三年的课时都学完的,你们下半年语文从《祝福》从《边城》学起,咱们开学就上《鸿门宴》,一会就是语文课,当作预习吧。”
“还没有上课。。。”我支吾着,并不敢反驳,只表达疑惑。
“上午十二点下课,半小时吃饭,半小时午休,一点钟就可以在班里自习了,全班一点左右就都在这里预习,就你,现在一点五十,才到学校!”
我默然无语。
头一遭是被老师罚着去后排站着,我颇觉丢面子,又羞又急,害怕再次成为众人目光的集中心。我拿了语文书,从过道往后走,渐渐安心,没有一个同学觉得有什么异样,我路过他们,他们仿似全然不觉,埋头或是默念,或是在纸上誊写。
过了大半节课,胡胡才让我回座位,点名让我将《鸿门宴》里从项庄舞剑部分开始背诵。我素爱楚汉争霸的历史,既知这课文节选自《史记》中的《项羽本纪》,更是曾经熟读,方才又默诵片刻,倒也能记得七八成——“。。。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我勉强背完,中间有些许差错和迟钝,我的新同桌已然抬头,眼神中颇为仰慕。
“看来瞎猫碰上死老鼠,你从前背过。那么我问你,“范增数目项王,项王默然不应,项羽不肯除掉刘邦,除了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以外,还有什么性格特色?”
“贵族血统吧。”我说。如不是和刘邦说不敢独自为王,俯首称臣,如不是他们曾经义结金兰,项羽又怎么会念及旧情,心慈手软。
“一派胡言!是项目轻敌,自大!就像你一样!”胡胡厉声说。此刻有些许同学才抬头看我,很快又低下头忙忙碌碌。
“我?”我进班级才第一天,又何曾自大?我沉吟不语。
“你是以年级第三进了本班,那你知道本班上次月考的年级第三,现在掉到十名以外,高考是万人独木桥,你如果没有一番猛劲直冲,就是跌落万丈深渊,粉身碎骨!除了第一名,全都是如夫人!陈渊溪,你给大家解释下如夫人?”胡胡的嘴角抿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不如说成赐同进士吧。”我说。
“很好!你懂!不管是如夫人,还是赐同进士,都是败军之将,竟然课间没原因跑出去逛,竟然中午这么晚才到,你不是自大,是什么?是普教区待得安逸了,不是今夕是何年了吧。我告诉你陈渊溪,还有839天,就是高考。”胡胡说得忽急忽缓,语气抑扬顿挫,却字字惊心。
被这般当堂教育,我课间除了上洗手间偶尔去透透气,便也如同旁人,坐得纹丝不动。晚上我又发觉不对。
大家都不走,我自然不敢妄动,时针已经指向深夜十一点,普教区高一高二是九点半下晚自习,高三也只是十点四十,怎地十一点,还没有人离开?
十一点一刻,我终于忍不住,问同桌:“你好!麻烦问一下,大家一般什么时候下晚自习?”
“十二点。”他头也不抬。
“那住得远的怎么回家?”我有些着急。
“哦,我们奥赛班一班,全体都是住读的,在县城的同学也不例外。”他说。
我叹息一声,再晚一些,妈妈怕是要急疯,我收拾好书包,匆匆走出教室门,抬头,看见胡胡倚在窗边默默注视着大家。他一见我,神色便十分不耐,我见他眼中满是疲惫之色,血丝布满,强笑着问候。
“我打电话和你妈妈说过,明天开始你就住读吧,床铺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幽幽地似来自地府,我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
第二天,妈妈在傍晚将我的床铺送了过来,我抱着被子一言不发,抬头望着很远的那一处男生宿舍,在那里,那个被冷水淋湿的夜晚,我冷笑着看着下楼来的楚晋,可恶作剧的,不是他。楚晋,当时想说什么呢?这不重要吧,我想着,默默走上楼。
我所在的寝室是五楼,才走进去,一股熏笼里的气息夹带着汗酸味劈头盖脸地袭来,我忍不住屏气凝神。
奇怪,寝室门怎么锁上了,这才十二点多,方才班级同学才三三两两下课呢。我想了想,轻轻敲了敲门,没反应,稍用力,再敲了敲。
立即有人喊:“谁啊!大半夜,男人与狗不得入内!”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不过这话,也忒侮辱人了,我忍不住又重重敲了几下:“陈渊溪。”
“哈哈!物种不在限定范围,开门吧。。。”有人偷笑,我不禁额头一阵阵冒汗,心头已然微微有些怒意。
门开了,一束手电筒的光从里面照射出来,七八个裹着被子的身影,正在点着蜡烛在那里打牌。开门的,却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陈渊溪
郭峰家就在县城,不过他父母常年在外打工,郭峰就在宿舍登记了个铺位,不睡家里,就呆寝室陪我们那帮狐朋狗友的兄弟们打牌喝酒。郭峰不在寝室休息,我有时候就过去凑个人头数。天气正冷么,大家披着被子挤在一团,小声吆喝,小不点却来了。
我打开门,小不点将被子正抱着顶在墙上,累得话也说不出来。
有些不想理会他。他的成绩那么好,现在都在奥赛班了,我何必再去招惹他。他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他让我滚,一直是的,我何必。。。何必。。。你陈渊溪以后自然折桂蟾宫,独木桥如倚天绝世,必当笑傲群儒,而我,在他心里,我和那些流氓地痞,恐怕没有任何区别吧。
我扬一扬手电,门口一片空荡,冷风忽地袭入脑袋,刚才,他的样子。。。
他又瘦了许多,搬运累出的汗,冻得苍白的嘴唇,一双没有喜怒的眼睛。他瘦削的肩膀像是外面新栽的树苗,遇见这第一年的严冬,在风里惹人爱怜。可这么一眼,我怎么都忍不住,我感觉我这颗已经麻木的心脏,剧烈地疼起来,因为他的眼睛,因为他苍白的脸色。
想起我在奥赛班认的兄弟说过,奥赛班的纪律作息十分变态,小不点是那里最不听话,最喜欢被惩罚的。
心脏有些痛,我明明想抱紧他。
小不点愣了一下,用力举起被子,往回艰难地挪动。我知道他这个路痴,一定是走错寝室了。从奥赛班去他们专属寝室有个交叉口,一个通往普教区的男生宿舍,另一个,才是他该走的路。
我披了一件外套冲出去,里面的兄弟骂骂咧咧一片,我回头大喊:“回头喝酒,闭上你们的鸟嘴!”
我抢过小不点的被子,小不点执拗地不肯,居然撒下被子就跑。
大哥,这是你的被子!我简直对他的路数无解,一路追着他,到奥赛班寝室楼下,就被管理员拦住要求出示学生证。那里的寝室才有管理员,进出都要凭证,小不点却一路跑上楼去。我急得不行,一手抱起被子,一手猛推管理员一把,追上去。
小不点走错寝室楼,却一定不会走错寝室号,我走到505寝室。那里现在还灯火通明的,有很多我不可望也不可及的同学还在自己的小桌子上埋头写作业,小不点坐在桌子前面发愣。我把被子抱进去,楼下的保安就过来了。
我和这几个保安不熟,推了人误了事,还是先客气客气,回头烟酒又是一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