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随着清明后的一场风渐渐消逝,接着夏日第一阵雷雨,落了四月的栀子花,初夏,校园角落的荼蘼花事了,学校便只有日复一日的青翠色,望之一碧十顷,了无生趣。连月来,我的身体都十分不痛快,也未向人言明,抱着明天就会好的想法,一天天带病学习。
我至今似乎都没能习惯这里的生活,起码,我算是一个异类。虽然在班级成绩常常是前几名,却从未将第一拿下,按照胡子的说法,除了第一,都是败军之将,是以我一直是败军之将,胡子对败军之将,从来不会客气。自上次擅自违纪,胡子待我愈发严苛,人如刀俎,我为鱼肉,默默受了吧。
这几天,我觉得十分倦怠,走路也气力全无。白日勉强振作精神看看黑板。及至晚上,我一直趴在桌上睡,也许有可能睡着了片刻,醒来时,班里的同学已然全部离去,只有我一个人在亮堂堂的教室里,是住读的同学十分贴心地以为我还要上自习,便未关灯,只是把锁挂在门口。
我热得出了一身的汗,身体却异常地冷。强撑着起来,蠕动许久,锁上门,很艰难地扶着楼梯走到楼下,眼见巡逻队从不远处走开,张大嘴巴喊,却声细如蚊。双脚一软,我蹲在地上不住喘气,却连喘气的气力都没了。
眼前是一片片篱笆隔着的方块状小草坪,走出这里,才能抵饭堂,再沿着饭堂走,方能到操场,又要经过偌大的操场,就是普教区的桂子梅花林,绕过那边,才能走出校门。而这样的路,于我而言,却像极了漫漫黄泉道!
又勉强挣扎了挪动了片刻,身体已然被汉湿透,我想我快要死了,这个念头在心底一起,所有强撑着自己的力量在一瞬间被抽走,暗夜狰狞地在眼前摇晃,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身体如薄纸一般像是飘着坠落。
我跌落在一个软软的怀中,睁开眼睛,昏黄的路灯下,英挺的鼻梁,似带着怨怒的眸子。
“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幅德行!”楚晋在和我不多的交往中,从未疾言厉色,此刻却是又气又急。
我勉强问:“怎么,又是你。”
“你就只会问这一句话?是我,又怎样!巧合!我还宁愿没碰见!”楚晋凶神恶煞地说。
我吓得一愣,身体却瘫软得连这个行为都无法完整组织,只得颤巍巍地说:“那。。。放下我。”我说着挣扎要起身,自是徒劳。
“放了你,万一在这里挂了,我还不被判个见死不救!”楚晋边说,边将我的双手搭在他的肩膀,冷不防膝盖微微一屈,打了个趔趄,继而背着我,一路向医院跑去。
“反正,我快死了。”身体的极度虚弱,让我有些错觉,仿佛有什么正要缓缓剥离自己,我深感疲倦不已,便有了弃世的念头。
“你给我闭嘴!”楚晋边说,脚下加速,但是他背得并不十分稳当。
一路,楚晋总算将我妈妈的电话给问了出来,还腾出手打电话,交代了去县人民医院。直到我躺在急诊室,楚晋方深深吁一口气,在门口坐下。楚晋联系上已经到达医院的我妈妈,说明了具体科室,也不看我一眼,起身就走,可他被人拦住了。
医生表示,楚晋需要隔离观察。
隔离?我迷糊地望着门口,楚晋回头望了我一眼,自然而然地点点头,随着那些医生离去。
“这同的膝盖伤的有些厉害,外科还有人值班。”有个护士姑娘隔着口罩极力大声地说着,继而追到门口。
我惊讶非常,含糊不清地问。
“发烧三十八度以上就要被隔离,你现在是三十九点二度的高烧,难道你们老师没和你们说?”另一护士边帮我抽血,言辞神色颇为苦闷。
“隔离?”我有些不清醒,只看到科室的医生护士,各自戴着手套,口罩,几乎全副武装。
“**被传得满天飞,连盐啊,醋啊,涨得飞快,还有那板蓝根,压根买不起了!我的小孩生病,老师都不敢送他来医院,还把我叫过去。那是你同学吧,真是不要命了。”护士忍不住啧啧称奇。
后来我才得知,因**肆虐,小县城早已全面戒严。所有发烧病例全部都要接受严格检查,而高烧患者,更是直接被隔离,直到确诊无误。彼时草木皆兵,有热症患者,所有人恨不得避而远之。我因在校住读,又在奥赛班那个偏僻的角落,竟不知学校每天都安排人喷氯水在每个教室消毒。奥赛班的班主任们一致认为这耽搁我们的学习时间,便拦了这一层,干脆也没让我们得知情况。
我在经过一系列检查之后,输液,随之被送往一个大约八平米左右的玻璃隔间,中间挡了一处作为卫生间。里面就一张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医生起初只是戴着口罩来给我检查,换药,继而忽地连透明面具罩也戴上,活像生化防护服。我心知不妙,父母又未曾见到,只是一味机械地反复撤换药物,反复测量体温。不多时,又有人来抽血,输血,化验,便即离去,没有人和我说话,反复折腾到凌晨三点多,我茫然极了,一切,都空白得像这苍白的墙壁。
明日,送饭亦只是门口的小门打开,一袋馒头,或是肉包子等丢进来,马上小门关闭,像极了电视剧里演的牢房。只是输血,却一直未曾停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一袋子的血浆,流淌经过一条僵硬的输液管,流入我的身体,仿佛身体从此便不是我自己的,而属于,血液的主人。
接近午时,墙壁上的电话鬼魅般地响起,我惊得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内线电话是父母呼入的,他们一味只要求我放宽松心情,并且托人送进来了数本书。《史记》《吕氏春秋》一定是爸爸选的,《读者》《心灵鸡汤》《微型小说选刊》铁定是妈妈所择,中间还莫名地夹杂了一本《知音》,想必是她选书时慌慌忙忙。我看到这些书,已经知道自己必是没办法短期出去,可悲的是,我除了知道高烧要隔离,对自己的病竟然一无所知。
及至入夜,我每本书都随意翻看了片刻,终觉辰光索然,怔然望着天花板发呆。隔壁忽然传来“笃笃”敲打墙壁的声音,很轻,却持续不断。我不胜其烦,用力砸墙回去,敲打声便即停止。可似乎每隔几个小时,总有人这般,只是我稍有反应,便即停止,而且不会是在我入睡的时间。
百无聊赖一天以后,有个护士进来递给我一本书,略写明是楚汉的野史,封面斑驳不堪,内容却颇合我口味,我不免津津有味地读下去,一时觉得辰光亦不难打发。
我在遗弃那那个角落不知多久。那天早晨,似听见隔壁有个女人的声音:“你爸爸都。。。你还。。。”颇嫌聒噪,只是之后,便没有默契的敲墙壁的声音。
明日,进来的护士,终于只戴口罩,而不是把我当成一个巨大的病毒一样防备。
“还有多久。”我忍不住问一护士。
“不会太久。主要是你同学说你的症状,太相似了,说你最近精神疲惫,浑身乏力,面色苍白,还呼吸困难,这一条一条都对上了sars的症状呀!我们还请了市医院的人来帮忙检查,才晓得,你是胃出血和高烧一起。你那同学还蛮细心的,和你住一起的吗?”护士说。
“他人呢?”我问。
“昨天就走了,你基本没检查出问题,他也没有发热症状,就回去了。哦,对了,那本书是他送的,他说不用还了。”
“他在哪个病房?”我想起这些天的一切,有些清醒过来。
“就在你隔壁。”护士又说:“那小帅哥的膝盖还没好,你记得提醒他来上药。对了,他的成绩怎样?住哪里?是在桐县一中读书吗?在哪个班?”
。。。
“我和他,不熟。”我艰难地启齿。
“怎么会不熟?他要是见义勇为,打个120就是,不用这么不要命把你送过来,我昨天看见他不晓得哪门子亲戚,长得漂漂亮亮的,凶巴巴地说他多管闲事。。。”护士姐姐颇为义愤填膺,我顿生知己之感,重重地微笑点点头。
护士盯着我看了片刻,两眼精光大盛,激动地问:“小孩,你在哪个班。。。住哪里。。。成绩怎样。。。”
“啊。。。嗯。。。”我见到父母,忙朝那边努努嘴。
妈妈看上去十分疲惫,爸爸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高烧和胃出血,如果不是高烧烧得这孩子撑不下去,想必再捱过一天,这出血量,恐怕他已经死在睡梦里了。还好他是普通血型,不然。。。”护士陡然冷下脸来,对父母十分不客气:“你们这么好看的一个孩子,尿血和便血都不知道的吗!”
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同时望向我,妈妈的泪水便流了下来。
“送我来的,叫楚晋。”我说。我隐隐觉得这件事很紧要,只想让他们亲知道救了我的是谁,他是什么样子。
妈妈点点头:“可他不是欺负你。。。”她显然对楚晋的名字记得十分深刻。
“是误会。”我说。
接着住院一周有余,胡子派了个同学来隔着门说两句话,便走了。倒是蝈蝈陪着大惊小怪的谢菱素,提了水果篮子,来医院坐了许久方回学校。
只是楚晋,再也没有出现。
我出院便去高一三班想当面和楚晋道谢,也有许多疑惑,我想一一问他,楚晋却请假了许久。
“你关心晋哥倒不如关心你自己,如果不是这次晋哥在奥赛班的朋友说你今天反常,晋哥就不会去奥赛班找你!你真心差点丢了条小命!”蝈蝈先是庆幸,继而愤怒。谢菱素蹦蹦跳跳杵在我面前,摘下口罩,上下打量我,一边说:“腰围至少瘦了3厘米,臀围呢,我看看。。。”
我不欲她多纠缠,便转身背对着她,谁知屁股被啪地重重拍了一下,谢菱素方捂着嘴巴跳着跑了,边跑边说:“叫你一脸嫌弃。”
我默然片刻,继续问蝈蝈:“他在奥赛班都有朋友啊?”
“嗯嗯,这两个月新交的兄弟,也是个书呆子,没什么共同话题,就是都是同乡。”蝈蝈说。
我如此来了两趟,便再不好意思回旧班级,便每天都写一封信,投递给他,一连写了五六分封,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再提笔,已是白纸空心,无言相对。心里想的反反复复,都是他半跪着抱住我,膝盖却受了伤,为了打听我的消息,居然能打动奥赛班的同学称兄道弟。他为了救我,甚至半分都不避嫌,让所有人闻之色变的**。
可楚晋,到底没有回复一封,我亦在学校,再未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