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个礼拜过去了。槿初忙忙碌碌,几乎忘了看日历。这几日,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招待来客及走亲访友,奔波不停,几乎没有得到任何休息和放松的机会。不过这是家族之中的礼仪,不可缺省,她才刚回来,更不能因为偷懒而失了规矩。
刚把同住上海的几房叔伯拜访完,便有闺中密友来找。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中学同窗苏曼芝。曼芝今年刚刚从沪上的一所女子学院毕业,在家里闲来无事,去香港、新加坡一带玩了一个假期——当然,自从过了六月份,她已经无所谓假期了。因为背靠一个做贸易商的能干而富有的哥哥,她不需要像别人一样去找工作养家糊口,又因为她思想开放,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岁,却仍然未把谈婚论嫁之事放在心上,所以现在的她完全是一个自由自在之人,毫无束缚,想去哪去哪。
得知槿初回国,曼芝一回到上海便来找她。她们虽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但自小感情甚笃,在国外的时候她也和她一直保持联系,所以到现在仍然是十分聊得来的闺密。
许久不见,苏曼芝已经变成了一位十分妙丽的女郎。她一向注重皮肤保养,无论什么时候出门,是急是缓,都要细细的扑了粉、画了眉、整理了发型才肯走,现在也不例外。精致的妆容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刚离巢的凤凰。曾经乌黑的长发剪得比她还要短,只到脖颈,发梢烫了几个卷,像一朵朵缭绕的祥云。
苏曼芝才随家人搬到上海,不过一年而已,却已经掌握了所有时尚和潮流的东西——既有欧洲异域风情的基础,又加上本土的最新潮流,她的魅力自然更增百倍。何况,她天生是一块美人坯子,怎么打扮都是锦上添花,绝不会有半分失色。
许久不见,难免兴奋激动了一番。不过,很快,苏曼芝便对槿初的生活表现出了极度的“不满”。
“整天和那些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婆婆妈妈的说话,多没意思,你不烦吗?”曼芝一贯喜欢玩弄富有特色的语言,编织成最有趣的话来讲,现在也还是这个习惯。
“那有什么办法?你哥在香港,你一个人在上海,当然不用拜访叔叔伯伯姑姑舅舅了。”她笑着说。
“眼下就有一件有趣的事,不如和我一起去玩吧?保准你开开心心嘻嘻哈哈!”
“拜托,别再说叠字成语了好吗?我的耳朵快被你叠起来了!”槿初埋怨道。
那好,告诉你,明天我们有一个毕业派对舞会,能不能陪我去?”她一本正经的说。
槿初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神情,笑道,“想不到上海已经变得这么时尚了?连毕业都有派对舞会,怪不得明曦整天要闹着学跳舞呢!”
苏曼芝眯着眼睛笑道,“哈哈,你这么多年不在国内,当然不知道这里的变化。这就叫做‘桃源岛一日,世上已千年。’”
槿初笑了笑,觉得曼芝太有语言天赋了,虽然她一向不喜欢读书,对于这些俏皮话却是信手拈来。
她想了想,说道,“我又没有在上海读书,也不在国内的大学毕业,有何资格去参加你们的毕业舞会?就算了,也是一个人都不认识,有什么意思?”
“什么资格——这还用问?就凭你是王家的大小姐啊!”她傲然一笑,“那些人要是知道你是山西第一富商太原王家的小姐,岂不要大吃一惊?”
“拜托,曼芝,我们都已经离开山西那么久了,你怎么还忘不了那些逝去的荣华?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诚然,当年在山西是多么奢华妙丽,日子像嵌在铂金上的钻石一般晶莹剔透,晋商的铺子、资本、人员,像血液一样流动在中国大地的各个要道——万里古茶路,千条经商道,凡有人烟处,必有晋商迹。
然而现在,自从日本鬼子入侵中华,这些人的岁月已经变得破铜烂铁一般。当全中国都已经被蹂躏得混乱不堪的时候,任你再富有,也保不住你的老宅基业,照样被日本人如鸡犬一般赶出故土;任你再机变,也躲不开历史的滚滚车轮,终究要臣服于一个民族的大命运、大趋势。
槿初看着她,摇了摇头,不解她为何看不到世事变迁,情势扭转。
苏曼芝见她如此严肃,便说道,“好啦,不提不提。”然后转口道,“可你现在就在上海,总得适应这里的生活吧?就算看不惯,也逃不开躲不掉啊!”
“我不想去。只想呆在家里。”槿初确实不感兴趣,何况才得到休息的契机,实在疲倦得很。
“大哥这两日身体也不十分好,我应该多陪陪他。”
“我知道大哥的事,可是不在于这一时片刻。而且,他要是看你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恐怕更难受!与其如此,还不如和我出去散散心。你可不要刻意推脱我,要是这般辜负我这一次的好意,我下次可就不来了!”她威胁道。
“再有,家里有什么意思?呆久了会憋出病来的。”她的话简直像是在说她自己。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会一刻不停的奔跑、跳跃,像一只害怕归笼的野鸟儿。
“这是你——”槿初道。
“哎——咱们才见面,你难道也不想和我一起出去吗?这是你回家之后我第一次约你,你就这样拒绝,以后叫人家怎么开口?”她一脸祈求,把方才的硬话又变着法的“软化”了一遍。
见说她不过,槿初于是又找借口,“什么人也不认识,去了也是呆坐。”
“没关系的,这个party是咱们山西老乡组织的,全都是熟人!况且,我可以给你介绍啊!你不需要认识谁,自然会有人来认识你。只要他们知道你是——”她又故伎重演,旧话重说。
“求求你,不要这么侮辱我,好不好?”她对她实在无奈。
“侮辱?槿初,你怎么会这样说?是不是念书念傻了?这个世道,谁不看钱说话?要是这也算‘侮辱’的话,你就‘侮辱’我吧!”
“鬼丫头,还是这么伶牙俐齿!”她忍不住噗嗤一笑,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王槿初,你这么不给面子呢?”曼芝喊着她的大名,娇声动怒。
“曼芝,不是面子的事。没有人认识我这张脸,还要什么面子?”
“那是为什么?”
“我只是不想见人。”这是她的真心话。
想想生活在租界区的大多都是些贵族子弟,自然有钱任性,可是想及租界区之外的民不聊生,真觉得这样的舞会跳起来让人脚尖都疼!
“家里的叔伯,你见了又见,不腻吗?他们整天嘻嘻哈哈的对你问东问西,还不是因为听说你要继承家业,为了多捞点钱财,想想这些,你不腻吗?”苏曼芝一连串问道。
槿初迟疑了。
她句句说到了点子上。大哥病重,又在那日酒席上说了那些话,这些人最会审时度势,自然来缠她。她看得明白,却不好拒绝。逃了七年,此时再无逃避之处。
“好啦,不要婆婆妈妈,放松一下,缓缓神,散散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要是钓着一个白马王子,你还得谢我呢!”
苏曼芝知道她不需要什么金龟婿,所以故意说西方童话里的白马王子。可惜,她也不需要白马王子。
曼芝只是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盯着她。
槿初被她盯不过,终于点了点头,答应了。她立时雀跃起来,挥舞着手中的丝帕,转了两个圈,尖声笑道,“穿你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迷死所有的男人!”
“那好,穿我们王家的银票去。”槿初点了点她的脑门,故意说道。苏曼芝大笑着捶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