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六七天,是庆祝德元考入大学的庆贺之日,此前家里上下已经准备了半个多月。宗族之中,同在上海的近亲及世交好友都来祝好,除了二叔——听母亲说二叔早与大哥分裂,从王家分出去单过了。虽然也有在外地不能前来的,便封了贺礼送来,以表心意。
这几日大哥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苍白的脸上显出了许多红润,连大嫂都格外的喜悦。
今天是好日子,又是好天气,大嫂便同茹娘把大哥搀扶出来,让他到正厅上坐坐,陪着母亲和族中的几个长辈说话聊天,也散散心。芸儿和一个小丫鬟在一旁玩。大嫂早已把几张座椅收拾得十分整齐、舒服,在一旁端茶倒水,一边侍应母亲和几个长辈人物,一边照顾大哥,哪头都不差。槿初则同德元、明曦等人一起迎来送往,忙忙碌碌。
只听那几个长辈朝着德元指点着说道,“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咱们刚到上海那会儿,德元只比芸儿大几岁,还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
母亲笑着说道,“是啊,一晃儿咱几个老的,头发都白了。”
“明曦也是大姑娘了,长得越来越像姐姐!”
“要说变化最大的,还是槿初,以前是咱们旧式的大小姐,现在出落得跟公主、格格似的!只是头发剪得这么短,让人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呢!”
母亲听了,哈哈笑起来,都说道,“现在时代变了,看那些女学生,个个都喜欢标新立异,咱们这些老的啊,落伍喽!”
大哥笑着轻轻说道,“我看很不错,简单大方。”
又一位老人感慨说,“咱们王家到上海以后,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如今这合家一聚,看着真是欢喜!”
“也就热闹几天了。赶明儿德元、明曦开学了,这二楼的大房子里面,又只剩下我和茹娘两个老太婆了——”
大嫂忙说,“不是还有我们陪你吗?哪一天腻歪了,就让芸儿给你唱唱歌、捶捶背,您要是愿意,他能一整天都不让您闲着!”
芸儿听了,十分乖觉的飞身到母亲的怀里,羞涩的把头埋了进去。母亲摩挲着他的茸茸的脑袋,对众人笑着说,“是我糊涂了。有这么好的孙子在,又怎么会寂寞呢?”几个老人听了,笑声一片。
鞭炮声响得震耳,放了一挂又一挂,噼里啪啦,倏忽间冲上云霄,辗转着又落到地上,不多久,整条街如同铺上了一条红色的地毯,色彩着实鲜艳。
槿初知道,这样大放烟火,一是要为弟弟的事贺喜,二是想为大哥的病驱驱魔。无论哪一种,都是热闹的、喜庆的、隆重的。这要是在山西的老宅里,想必方圆十里的孩子们都会来凑热闹,等着撒喜钱,要是佃户家的,还会轮番上来跪着给主人磕头,说点恭喜的话,领取更多的喜钱。然而在这里,每栋洋楼都是**的,并不勾连,也无多少交情,因此,各家的欢乐是各家的欢乐,各家的悲苦是各家的悲苦。什么事,都锁在**的一处深宅大院里,自家的味道自家品。
快开午饭的时候,众人都上了席,母亲看着堂屋的大座钟,对着茹娘说,“都这个点了,云笙可能来不了了。”
槿初在一旁听了,心里一动。云笙,一个好远的名字,像梦一样。只不过,那是尘封已久的梦——要是梦了,就不愿意再醒;要是醒了,就不愿意再梦。
母亲说出了这个名字后,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然而槿初的脸上依旧十分平静。
所有人都知道,王家的事,他一定会来。可以说因为他是母亲娘家的亲戚,和王家多年交好;也可以说是因为他是大哥最好的朋友,又和她们兄妹青梅竹马……不论哪一个原因,他都会来。
所以,母亲习惯的以为,槿初在等他——像十几岁的时候那样,念念不忘,天真而痴。
然而,自从回家那日和母亲、大嫂谈过之后,她的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当一个人不再执念于心中所谓的那点秘密时,是轻松的,而那种轻松,是谁也不能体会的。
她低着头,装作在看阿吉递给她的来客名录,没有做声。
冲过七遍的茶必然淡成了白水一般的无色无味,那么七年的时光自然也可以把曾经明晰到骨子里的记忆冲淡成隐约若无的底片。只要不放进打印机,也许就不会再记起当年的场景。
她走到门口处,让几个仆人多添置几双碗筷,表现出十分自然的样子。
大嫂对母亲说,“听文涓妹妹说,云笙被他们的东家派到广西看货去了,这几天正往家里赶呢,一半天应该就到了。只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
文涓,应该是他的妻子吧,标准的称呼应该是“方文氏”,文家大小姐。对于她,这是一个隐含着刀印的名字,曾经同样清晰的镌刻在年少的青春的心里。
“嗯。”母亲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就算今儿不到,明儿后儿也差不多。总之方少爷一定会来的,您不用担心了。”茹娘在一旁说,把母亲扶到座位上。
“既然人都齐了,就命人开饭吧。”槿初转身向大嫂说。
众人都已经就位。按照惯例,麟元大哥作为一家之主,应先说几句。大哥坐在主位上,脸上挂着温和而明朗笑容——母亲说大哥有很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虽然说话的时候仍然时不时带着几声咳嗽,但大哥的声音犹然浑厚,吐字清晰,气韵深沉。
他向众人道,“今日王家有三喜。一喜王家产业承继祖上之光,继续壮大。时至今日,王家茶庄遍布全国,已逾三百家,吾家信誉,有口皆碑。”众人鼓掌,齐齐道了一声“好”。
槿初听了,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大哥真不容易——父亲辞世之时,家业虽大,却已经遭遇瓶颈,发展艰难,又在战乱之际遭遇数番波折。想大哥继业以来,必然是苦心经营,将原本仅限于东北、华北地区的一百余家茶庄扩张至全国,经营规模竟然几乎翻倍。如此年轻,如此魄力,如何不令人刮目相看?
麟元大哥继续道,“二喜幼弟德元考入高等学府,也算圆了先父的一大心愿。商贾之家,终得书香浸染。”
众人听了,连连鼓掌,又齐齐道了一声“好”。
掌声未了,大哥屏住气力,继续说道,“这三喜,便是为我的妹妹槿初而贺,槿初出国甚久,如今学成归来,亦是巾帼不让须眉,也了我心中一愿,可喜可贺!”
槿初虽然身为家中长女,因自幼聪慧受到父兄的格外宠爱和器重,可也不过是小女子之流,大哥却在众人面前忘了情,将他的这份欢喜如实托出,和所有相关的不相关的人分享开来,让她不由得又感动,又心疼。
——感动的是七年之后,他待她依然如当年那般珍重;心疼的是他的病这般沉重,致使一个正值英年的商业精英有心谋业,无力抗魔!
那一刻,她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治好大哥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