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愕后的沉寂,凝聚着默默的懊悔和沉痛。
沉痛中的反思,带着许多深深的惭愧和自责。
槿初不知道,自己走的这几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母亲告诉她,大哥得的是肺病,乃是长期劳累过度所致。这些年来,虽然请遍了沪上有名的大夫,也请过两三个西医,甚至还请过几位被人说得无比神通广大的法师、圣僧,但均无明显的成效。久而久之,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照着一个知情的老大夫的方子,四处抓药,边吃边看,有时候好些,但过不了多久又是老样子,近日天气较为寒冷潮湿,大哥的病就显得愈发严重了。虽然家里人没一个人敢提痨病这两个字,可是母亲早已知道,大哥的病已然根深蒂固。
“大哥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开始的?”槿初忍不住问。
母亲叹了口气,道,“哎,旧年的底子都透支了,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是以前那么好,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前年腊月,东北那边的地头蛇和日本人勾结,欺压咱们的茶庄,还搅到了官府里,你大哥亲自去处理,在那天寒地冻的时节,就患上了伤寒。回来之中就觉得不舒服,医生说是心里积着火,可是身体却是一阵阵发寒,吃了几剂药,好了些,谁想到没过多久,又复发了,病倒了。再后来,时好时坏,一天天下来,就……” 母亲说着,眼角又忍不住转出泪花来。
槿初抚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默然。大哥为家人为家业付出的血汗,她怎能体悟?母亲的焦灼,大嫂的煎熬,姊妹的种种不安,远在异国他乡的她怎能感知?
她只有静静听着,心中含愧罢了。
母亲忍着眼泪,继续说道,“这两年来,请了多少大夫,也不济事。我还给你爸爸上了几柱香,求他在天之灵保佑,不要叫自己的儿子再受这等罪了,让他好起来继承他割舍不下的家业吧……哎,真不知道你大哥这孩子,是不是就是这命——”
茹娘站在一旁扶着母亲,劝道,“太太,别伤了身子。大少爷的病,更是急不得,您这样的话,让少奶奶她可怎么办——”
茹娘的话很有道理,母亲赶忙“嗯”了一声,用手绢抹了抹眼角。
大嫂在一旁听了,别过头去,盯着壁上的一幅观音画像,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睛,忍而又忍。
她是知书达理的女人,母亲一个人伤心就够了,她不能再添加这种悲伤的气氛,而让母亲更加忧心。
可是,谁能知道她瘦弱的身躯里藏了多少耐力和勇气?
——多年前,她也是和槿初一样无忧无虑的小姐,不为任何事操心;即便在两三年前,她还是眉开眼笑的少奶奶,守着可爱的孩子,贴心的丈夫,衣食无忧的生活;而短短的两年时间,什么都变脸。这两年来的日日夜夜,谁能晓得作为妻子的她为大哥的病着了多少急、受了多少苦?只有她额上细细的皱纹、发髻边若隐若现的青丝知道。
“妈,大嫂,我会想办法救治大哥的。他只有三十一岁,他还年轻。”槿初低头饮泪。
母亲叹了口气,“槿初,你大哥的病已然这样,他自己心里也有数,我们的心里也有数。不是我这个为娘的心狠,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你可知道,你大哥最在意的是什么?他为什么急切的叫你回来?”
她抬起头,愕然的看着母亲,又看了一眼大嫂,没有说话。其实,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忍心开口。
父亲的心性是什么样,他悉心教出来的儿子就是什么样。这一点,大概算得上是“父死子继”了——只要看一看大哥在此动荡之际打拼出来的家业,何其兴盛,何其稳固,就知道了。其实,在中国人历代传承的文化里面,不仅仅是家业可以传承,更重要的是,一种家族的独特的基因、气质、品性可以传承。
钱财与地位,要想传过三代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某些家族的基因,却可以传承千秋万代。晋商人家常常说的“积德为本续先世之流风心存继往,凌云立志振后起之家法意在开来。”这种精神气质,在大哥身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他最在意的不是自己的性命,他心心念念的是王家的产业,是你父亲留下的基业!”母亲的声音非常平静,却透露着异常的坚决。
虽然槿初和母亲已经七年没见,但自小的默契让她猜得出母亲一开口就要说什么。
可是,她没有准备好。这之前甚至没有在家里长住的打算。在她的心里,只有英伦三岛才是不问世事、宁静如庵的归宿。
这次回来,她只是想看看他们,并没有想守护什么。或许,太多年的清淡无为,让一个心境近乎死水般的人连“责任”是什么都已经不知道了,或者说,即便知道,她自认为也无力担起那么大的重量。
母亲不理会她的低沉的神色。
“这个事,你大哥早已在心里盘算几百遍了,这话也是他让我告诉你的。德元、明曦都还小,还要读书,也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叔伯家的兄弟也没有成事的,无人可托。只有你,槿初,他最了解你,也相信你,能帮他担起这个家业。”
“可是——”槿初犹豫道,心里正在艰难的挣扎。
“可是什么?难道你还不打算做点儿什么吗?为你大哥?为这个家?”母亲质问道。她的情绪已经裂开了一个口子,似乎就要爆发。作女儿的知道,母亲一辈子都是知书达理的贵夫人,一辈子没有对任何人发过火。这一次,也许要对她破例了。
槿初低着头,眼睛只盯着地,只觉得那地毯上的合欢花的花瓣正在一点点绽放,想要把她淹没、吞食一般。她的双腿在发软。
“妈,我对不起你和大哥——我可能会辜负你们的期望。”她忍痛说道。
“槿初,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是什么?”母亲看着她,问道。
她看着母亲,摇摇头。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不顾一切的放开你,而现在却要不顾一切的留下你!”
“妈——”
是的,母亲曾经给了她彻底的自由,现在却要收回她的自由。
她听了,忍不住跪到地上。她知道母亲是下了决心了,她的人生已经就此定格了。不可能再走了,一切沸腾的、流浪的、追求自由和释放的心思,都就此熄灭了。
茹娘和大嫂赶忙过来搀扶她,让她起来。母亲却说道,“她要跪就让她跪吧!如果麟元他——他还是好好的,我——怎么会——可是,可是,她是王家的人,就应该接受这样的命运!”
母亲站起来,快步走到一边,失声哭了出来,她的声音,颤抖得像秋天的一片叶子,孤单得像冬天里光秃秃的树干。
“扑通”一声,大嫂也跪在了她的身边。她的眼睛里含着许多期待的泪水,说道,“槿初,求你留下来,帮帮你大哥。”
槿初惊诧的看着她。母亲也回过头来看着她们。
大嫂哭着道,“他的病一直不好,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心里的焦虑太多。我知道,他无时不刻不在惦记着家业,不为别的,他深怕辜负了爸爸的托付,以后没脸见他。现在——现在,你回来了,是让他放下焦虑、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大嫂,请不要这样——” 看着大嫂的悲戚的神色,槿初的心里充满了不忍。但如果她只是因为不忍而违背自己的心,那么只会造成更多的失望和痛苦。
大嫂拉住她的手,已然泪流满面,她摇着头说道,“槿初,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为你自己着想,也不该为了一个男人放逐自己一辈子啊!”
她听了,怔住了,终于有人说破了。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难以留下的心结是什么,终于被大嫂说破了。
大嫂说道很对,不敢面对过往之悲伤,这不是漂泊,而是“放逐”;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这不是解脱,而是麻木。
她的眼睛,被一片迷雾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