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永安十二年的初春,合宫上下戴了太后的孝。
云板扣了四声,哀哀的哭泣声在周围响起,锦瑟跪在下人之中,和所有人一样全身缟素,跟随着掌礼官拉长的声音,叩首,双手合十祝祷,再叩首,再祝祷。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流着泪水,哀哀戚戚地小声啜泣着,仿佛金棺之中是自己的至爱亲人——虽然其中很多人从未得见过太后。
锦瑟用素白的帕子掩住脸,帕子上姜汁极富刺激性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双眼睛即刻红了,泪珠儿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下来。
隔着朦胧的泪眼,锦瑟看到最前头跪着的皇帝,一样是在虔诚地喃喃祝祷,祈求金棺中人离苦得乐,魂归西天极乐世界。
可锦瑟知道,那金棺之中,并非那个荣极一时的太后娘娘龚氏舜芝。
几个月来,皇帝时刻为了对生母的承诺努力着,暗暗起用了一批青年官员,任着看似不起眼的职位,却试图慢慢地掌握着整个国家的运转。
本来皇帝并不想这么快便动手。一来,事情尚未万全,贸然揭露太后,牵连到安国公府,容易使军中动荡;二来,毕竟与太后是多年名义上的母子,未逼到最后一刻,皇帝仍想顾及情分。
可他真正的母亲,龚舜萤的去世成了压垮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龚舜萤身陷地牢多年,早已染上极重的风湿之症,甫被救出地牢时,关节就已变形,多年以来不过是靠着一点念想强撑着。与皇帝团聚后,自觉心愿已了,病势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压了下来。
到最后的弥留之际,龚舜萤全身的关节都无法伸直,昼夜呼痛,任皇帝在床前握着她的手不断唤着母亲,却也已经看不清也感受不到皇帝的存在,唯有太医不断研磨大剂量的罂粟服下去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龚舜萤在病痛中足足煎熬了数日,吐出最后一口气时,面上痛苦至极的表情奇异地变成了满足的微笑。
皇帝的心痛如刀绞。生母的一生从未享受过片刻欢愉,作为庶女,她从来不被重视,只能求得温饱;作为五皇子的爱人,美梦如同幻影一般转瞬即逝,徒留她十余年的哀伤与回忆;作为定北侯府的大奶奶,成亲后丈夫即逝,被婆婆当成扫把星一般虐待,缺吃少穿,却又无处申诉;作为他的生母,本身就被太后当成借腹生子的工具,与爱人团聚两三年之后便是无尽的噩梦,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日复一日,听着水流声苦苦度日……
当天晚上,皇帝便派人暗中围住了永寿宫。
锦瑟还记得,皇帝踏进永寿宫时,看似与平时无异,周身的气势却如风雨欲来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将下人全部赶出,只单独与太后说了几句话,便出来让冯双林宣布了永寿宫全部下人即刻到太极殿诵经领福的旨意。
自然,有着极正当且无法拒绝的理由。
冯双林说,钦天监算了流年,永寿宫位于皇宫西南角,星象中是参宿的所在。近日有流星逐渐逼向参宿,对太后大为不利。为太后娘娘身体康泰计,皇上请了护国寺无尘大师镇守太极殿,为防止下人克了太后,需一干人等皆去受无尘大师赐福。
皇帝有命,且冯双林带着侍卫在一旁虎视眈眈,自然无人违抗,逐个按花名册被叫着名字去了。
不到两刻钟,便有人陆陆续续地回来。
锦瑟混在第一拨人里赶回了永寿宫,见皇帝的人已从永寿宫离开,却见到湘嬷嬷瘫倒在小佛堂门口,面色青白,想站却站不起来。
她知道,定然是皇帝动手,带走了地牢里替代龚舜萤的吕三娘。也明明白白告知了太后,他已知晓全部真相。
当天晚上,太后就病倒了。
湘嬷嬷曾经想让人宣安国公进宫,刚走出永寿宫便被拦下了。
太后躺在床上,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多年保养得宜的脸颊如同被吸干了生机一般,肉眼可见地衰老下来。
皇帝日日带皇后和宜贵嫔来探望,让太医院把人参、灵芝等滋养之物像流水样地送来。太后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皇后不注意时,把怨毒的眼神落在皇帝身上。
不到一个月,太后便薨逝了。
伺候太后净身穿完寿衣的当日晚上,湘嬷嬷要了热水,锦瑟照常伺候着湘嬷嬷洗浴完,湘嬷嬷便换了一身真紫色缠枝纹销金团领罗袍,让锦瑟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梳了一个元宝髻,戴了一只赤金点翠梳篦,插了两支金簪。又拿了一对翡翠水滴耳坠给锦瑟:“这个我用不着了,你拿去留着吧。”
锦瑟见夜色已深,湘嬷嬷却打扮的隆重。又那坠子翠色欲滴,如同一汪碧沉沉的水,便知定是渥南国进宫的老坑名种,一对价值千金,是太后昔日赏赐的宝物。隐隐猜到几分:“嬷嬷,您这是做什么?”
湘嬷嬷摇头道:“你先出去吧,明日带些人再来,切莫自己过来。”
锦瑟恻然,明白湘嬷嬷为太后多年心腹,对龚舜萤被囚一事心知肚明,如今皇帝已知真相,太后薨逝,湘嬷嬷自知必死。但湘嬷嬷为人和善,平日对自己多有照顾。但湘嬷嬷只是太后的奴婢,听从太后行事而已,且湘嬷嬷虽然不曾告发太后,可也暗地里时时照顾着龚舜萤,还曾多次偷偷煎了药带给她,才能使她熬了那么多年等到了皇帝。若尽力求情,皇帝未必会惩罚湘嬷嬷。但这些话不能直说,只能苦苦劝道:“太后娘娘对咱们恩德深重。可是娘娘一去,仍要有人时时焚香供奉,嬷嬷无论如何也不要做傻事啊!”
湘嬷嬷也是满肚子的话,可没有一句能够对人说,唯有苦笑:“好孩子,嬷嬷知道你孝顺,可有许多事你是不知道的。”说着拉着锦瑟的手:“嬷嬷自打生下来,就是太后娘娘的奴婢。这许多年,从来没有给自己做主过,辛苦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我的兄弟侄子都在安国公家的庄子上,你若是有心,便替嬷嬷照拂着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