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冯公公出了永寿宫,也是深吸一口气。方才表面上大家都一片平静,可下面藏了多少惊涛骇浪。太后如今名义上是皇上的生母,多年积威,且太后的胞弟龚仲祺是现任安国公,任着兵部侍郎,手握西北重兵,即便是皇上与生母相认,未筹谋齐备之前,只怕也不好骤然翻脸。回头望望永寿宫,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正将大门缓缓合上,彷佛一只猛兽刚刚吞下了什么,不由打了个寒战。
湘嬷嬷扶着太后匆匆进了小佛堂,关门点上檀香,太后自跪下诵经,湘嬷嬷便闪身进了右次间。
不多时,湘嬷嬷掀帘子出来,俯身对太后耳语道:“人好端端的在里头,娘娘请放心。”
太后紧绷的脸色立时放松下来,轻轻的“嗯”了一声。
湘嬷嬷看着太后的脸色,犹豫道:“娘娘,奴婢是跟随您进宫的老奴了,想劝娘娘一句……二小姐已经快被关了二十年,我看她也受得折磨差不多了,以前我进去时她还和我说说话,这两年连话也少了,今儿睡在床上,看都没看我一眼。我怕她神志会有些不正常了……”
太后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帘,湘嬷嬷又壮了壮胆子:“您得拘着她,可也不一定就得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在外头不拘哪里找个院子,派人看守也就是了。当年的事,也怪不得她……”
太后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保养得宜的脸上有几分狰狞:“这话你说,我不怪罪。可是你是一路跟着过来的,我当年嫁给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是知道的……我拼死拼活生下安宁,险些丧了命,可他呢,看都不看一眼就回乾清宮了。我把那贱婢弄进宫来,他就捧着护着,生怕碰着一点儿…这么多年,我都还记得,我们一桌吃饭,贱婢抱着皇儿,他在一边喂饭,他们是一家三口,只有我一个外人……”太后紧紧地闭上了眼,两行泪从脸上滑落。
湘嬷嬷叹了口气:“可这也不怪二小姐啊,她也是个苦命的……”
太后睁开眼,厉声道:“怎么不怪她!若不是她小小年纪就会狐媚,方煜怎会被迷了眼睛!那两年我恨不得咬她的肉喝她的血,却还得忍着忍着,做着笑脸儿陪着他们,看他们恩爱!他们谁考虑过我的感受!我就是要让她这一世都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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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方晔接回了龚舜萤母子相认,龚舜萤低哑着嗓子,直说了两三个时辰。她久在地牢,身子虚弱,此刻便有些支撑不住,方晔忙服侍她睡下,自己就守在隔壁。
照常面前摊着数十本奏章,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以前他总以为偶尔掠过他脑海的那些父母天伦的片段是自己的癔症幻想,为着怕太后伤心,从不敢宣之于口。可太后始终对自己淡淡的,父皇驾崩后,太后更是索性将自己关在了永寿宫,若他不前去问安,太后几乎是从不召他。直到前两年,亲耳听到太后说自己并非亲生,这才起了疑心。可一直也以为是寻常的后宫争宠夺子,也想过亲生母亲可能早已被太后所害,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中会有这样的曲折和惊心动魄。
冯双林知道皇帝心中此刻一定是惊涛骇浪,不敢多言,轻手轻脚地上了一盏茶便要退下。
方晔却开口道:“大伴,朕想恢复母亲的身份,尊她为太后。”
冯双林惊了一跳:“皇上,可是这事儿怎么解释?还有安国公,还握着兵权呢……”
方晔眼中划过一丝狠戾:“永寿宫享太后尊荣多年,朕的亲生母亲却在地牢里苦苦度日二十年……这二十年的日日夜夜,她是怎么过来的,朕想都不敢想。如若不能为她报仇,不能尊她为真正的太后,朕岂不是枉为人子?!”
冯双林正哑口无言,但也知道如果此刻按着皇帝的性子来,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正束手无策间,内室的帘子一响。
龚舜萤扶着门含泪道:“照儿有孝顺的心,娘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是照儿千万莫要轻举妄动……”许是长久没有人讲话,今日又已说了太多,嗓音更见低哑,冯双林忙扶着龚舜萤坐下,又倒了一盏茶,知道自己不宜再听下去,便先退下了。
龚舜萤低声道:“我知道照儿一心想要为我出气。可是,如今她已经做了多年太后,天下都知道你是她的亲生子,如果骤然揭开真相,无法堵天下悠悠之口不说,我的身份也会暴露。于你,于你的父亲,都是莫大的打击。”
方晔急道:“可您一日不正名,孩儿一日不得安稳!一想到那……锦衣玉食安居太后宝座,您却落得一身病痛,孩儿就心如刀绞……”
龚舜萤抬手摸了摸方晔的脸:“娘能够再见到照儿,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为稳妥计,还请照儿安排人手将我送出宫去,不拘找哪个庵堂落脚。”
方晔大惊:“您才与孩儿相见,怎就要出宫?”
龚舜萤温柔笑道:“若不出宫,皇宫之中人多口杂,怕会泄露了风声。且我刚刚听见冯公公说,如今那位的胞弟位高权重,轻易不能动。娘先出去避避,等着孩儿的好消息。”
方晔思索再三,方才下定决心:“也好。孩儿会筹谋妥当,必会给您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