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遇见曲蘶仪,曲蘶仪十八,而如今,她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四的模样。
面容还未完全长开,峥嵘一时半会的没有认出来。
他在人群中乱窜乱走,明知道没有事,可就是觉着不自在,犹如身后有一双梭状无机质的冷冷兽眼在环伺着自己,那双眼睛的主人既不突然暴起也不索然放弃,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意欲折磨他的神经,摧垮他的心理。
好烦!
峥嵘幸运的得以温故一回生命,他也曾以一副少年老成的表情思索过,如果今生再度遇到曲蘶仪,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她。
最开始是愤怒。刚刚回来的前三年,一想到曲蘶仪,他就犹如被铁鞭抽中背脊的猫儿,暴躁的要发疯,恨不得一刀或一剑将她就地结果了去,偿了他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执念。
随后便是惘思,他开始不停的回想曲蘶仪这个人,一点点拼凑出她对自己隐藏于温柔面具下的阴狠毒辣,将宫里曾发生的许多“意外”与升贬都往她的手段下去想,凭白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最后悉数化作了淡漠。他的恨意没有那么坚强,在心里哐当哐当的戳晃了几年,就静悄悄的沉淀了下去——他这回有了不同以往的人生,眼前的大好年华理应去做一些上一辈子求而不得的事,爱恨情仇,也就相当于一只小小的死苍蝇,身躯僵硬的蜷缩在阴暗角落,全当看不见便罢了。
毕竟,他如今是黎峥嵘,而不是那个傻的把命都丢了的黎臻容。
可这些,都是基于没有遇见曲蘶仪的情况下。
四岁返魂,带着冲天的恨意,到如今年近十八,十四年转眼倏忽而过,这是他们今生的第一次见面。
这一见面,峥嵘就明白了,十几年的心绪沉淀,都算个屁。他一听对面人报出来曲蘶仪三个字,脑壳就突突胀痛,手也不自觉的捏紧,差点就要发出咔咔声来。对面人冲自己绽放的笑意在峥嵘看来变成了一种暗含嘲讽的蔑笑——十四岁的曲蘶仪,已经有了十八岁的模糊影子。
“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就在峥嵘一边胡乱的走一边归拢思绪时,一只手将他狠狠一拽,那力道猛的将他向后拖了一步。
峥嵘以为是谢子乾,正想要扭头朝他呛上一句,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讷讷打了个招呼:“姊姊。”
自己是失心疯了么?对此峥嵘愈发烦曲蘶仪,要不是她,自己能失态至此?
黎妘寰瞅着自己幺弟此时的情态,皱了皱眉,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想断袖子,没人理你么?”
这个大棒打的峥嵘猝不及防,他犹疑了一下:“……啊?”
见黎峥嵘呆呆的模样,黎妘寰松了他的衣裳,神情淡定:“没什么,你眼中的血丝好多。”
一团浆糊的大脑勉强转了一圈,突然就灵光了起来,与此同时峥嵘十分庆幸刚才那句断袖子的话是姊姊伏在自己耳边说的,没有别人听见,不然,说不得自己今日就能火遍全裕京。
“姊姊这边找到……嗯,意气相投的朋友了吗?”遇到了姊姊,峥嵘把心事先放下,率先转移了话题,略带委婉的问姊姊道。
黎妘寰的美眸轻轻一挑,乜了峥嵘一眼,然后转头抬起纤纤玉指,对着上面早就干透了的丹蔻吹了吹,有些嫌弃道:“没有。”
峥嵘:“……”
峥嵘有些无奈,想了想,不得不带了些哄人意味的语气低声劝慰黎妘寰:“姊姊,你今年……嗯,二九年华了,爹说你要是再嫁不出去,他就随便给你许配了……这里这么多青年才俊,就没有你瞧的上眼的?”
黎妘寰似十分不喜这个话题,她摆摆手,拿出同去年一样的说辞:“这些公子哥,一个个力气跟鸡仔一般,就会吟诗作对,老……老是这么酸腐,我又听不懂,以后成亲了怎么过?打起架来若他只会扔锅碗瓢盆,我一剑就能给他劈了,我可不想惹上谋杀亲夫的人命官司……”
峥嵘叹了一口气,贴心的没有戳穿她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句“老娘”。
妘寰身边的一群“鸡仔”本来还横眉怒视着她,结果听到最后一句,齐齐打了个寒颤,之后立马眼观鼻,鼻观心,不约而同的同她保持了三步的距离。
斗诗会可谓是精彩纷呈,琢窈长公主照例在开场时上台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明明已经三十三岁,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可看上去却雪肤红唇,娇嫩的如二十出头的新妇。她一身素白襦裙,配同色披帛,甚至连额间的花钿都是银粉绘就,整个人素淡出尘,说是九天玄女都有人相信。
“驸马死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公主还为他天天穿孝?”黎妘寰端杯喝了一口酒,瞅着台上讲话的琢窈,有些疑惑的嘟囔。
她嘀咕的小声,峥嵘听的也模模糊糊,于是低声追问到:“姊姊,你刚才说什么?”
黎妘寰看了峥嵘一眼,跟峥嵘咬耳朵道:“我说,从我十五岁起开始参加赏花宴会,就从没看公主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白白白,全都是白,我在想,她是不是在为她那个早死的相公守孝。”
峥嵘:“……”难为您了,这话注意点歪的,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黎妘寰一看峥嵘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翻个白眼,继续与他咬道:“私底下有人在传,说公主守寡多年,举办宴会的目的就是给自己找裙下之臣,所以才乐此不疲的举办宴会。”
“……哦。”
峥嵘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妘寰看他不感兴趣,撇撇嘴,自顾自的去喝自己的果子酒了。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诗词天分,因此最精彩的斗诗环节,他们是一个恹恹的扣指甲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另一个则重新安抚内心的汹涌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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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轻,我回来了。”天上的玄女来到了凡间,在明净羞姿厅的二楼落了脚,语声温柔的呼唤房中人。
小轻没有理她,只是呆愣愣的坐着。
琢窈也不生气:“现在他们都在斗诗,我与你一同出去赏花吧。”
不知道是琢窈话中的哪个字刺激到了小轻,幔帐中坐着的人开口了:“我……不。”
飘出的声音干涩难听,细听之下,甚至夹杂着一丝颤抖。短短的两个字,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硬抠出来的。
“怎么能不去呢?外面春光大好,辜负了岂不可惜。”琢窈依旧好脾气的说着话,话语里的意味却十分坚决。
她走近那张绣床,慢条斯理的将垂落的幔帐一一钩起,等她挂好那乱七八糟的幔帐,床上坐着的人不出所料的缩在最角落,以一种无声的抗拒姿态面对着自己。
“小轻,不乖的孩子是得不到喜爱的,你是要……挑衅主人的权威吗?”琢窈凝眸看着床角小小的一团,收起了脸上的温柔,面无表情的问道。
时间静止了几秒。
几声轻轻的啜泣声响起,爬动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传来,琢窈俯视着慢慢爬到床边,乖乖向自己伸出双手的小轻,脸上再次载满了笑意。
她将床上的小东西抱起,对着小东西的脸亲了亲,然后调笑道:“小轻的脸好嫩。”
小轻赤着足,两只白嫩嫩的脚丫相互绞着,将头埋在琢窈怀里,抽了一口长长的气,沉默了一会,还是细声细气的开口道:“琢窈,求求你……别让别人看见,好不好?”
话中哭腔隐隐。
琢窈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抵着小轻软软的头发蹭了几下,然后又帮小轻将鞋子穿好,听得怀中的啜泣声愈发鲜明时,才语带笑意的宠溺道:“都依你。”
*********
百无聊赖的赏花大会终于结束了。
黎妘寰用帕子掩着嘴打了个呵欠:“无聊。”随后她扭头看了看跟在身后,一直低头不言不语的峥嵘,捏了一下他的耳朵又快速放开:“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峥嵘的思绪一时没抽出来,下意识的答道:“在想曲蘶仪。”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要糟,连忙抬头去看姊姊,就见妘寰用一种很是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啧啧了两声,配上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我说嘛,火气那么大,原来不是想公子哥,而是在思慕小姐,你放心,我回去就跟爹娘说,让他们找媒人去那个曲小姐的府上提亲去。”
峥嵘:“……”我谢谢你了,你要是真这么做,绝对不是我的亲姊姊。
这边姐弟俩你来我往,一个说着弟弟别急,回府了姊姊就帮你跟爹娘交代,另一个则烦躁的摆手,连连否认自己姊姊的想法,只说她想太多;那边一个嬉皮笑脸的人瞬间插了进来,好奇的问:“你们在说什么?”
是神出鬼没的谢子乾。
峥嵘和妘寰住了口,各看一眼谢子乾,默契转过头同时向前走去。谢子乾碰了两鼻子灰,却丝毫不恼,脚步跟上二人后连声发问,不停的蹦哒:“诶,给我说说,我保证不说,我发誓!”
“得了吧,你的誓言喂黑风,黑风都不吃。”妘寰瞥一眼谢子乾,语气凉凉道。
黑风是峥嵘家里的一条獒犬。
“好表姐,你就告诉我吧……诶,绒绒,要不你告诉我也行……”
峥嵘听自己这个不靠谱的表弟将自己的小名拿出来套交情,非但没有软化态度,反而是青筋直冒,快速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才松了一口气,冲他低声斥道:“你闭嘴!”
谢子乾遭了训斥,瘪瘪嘴,只能不甘不愿道:“……好吧。”
“黎公子,好巧。你们的马车还没来吗?”
三个人站在路边随意的说着话,等着黎府的马夫驾车过来,正在这时,峥嵘再次听见了那个如蛆附骨的声音。
那声音从黄泉一路爬来,鬼气森森的嘎嘎阴笑,甜美声线下包裹着的是咕嘟咕嘟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暗疮毒脓,人只要沾上针尖儿那么大的一滴,就会立马毙命——死时的形容还极其痛苦。
曲,蘶,仪——
我要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