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真是巧。喜欢银粉金鳞的小娘子,我们又见面了。”谢子乾摸了摸下巴,眼神在峥嵘和蘶仪之间来回逡巡,有些意味不明。
蘶仪听他油腔滑调的声音,涵养极佳的回道:“确实巧,公子安好。”
“曲小姐真是桃李芳姿,以后曲府有女初成,还不知是怎样的明艳照人。”妘寰笑眯眯的插话,对对面的小美人赞叹道。同时暗暗踢了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弟弟一脚。
“……这位姐姐谬赞,”面对妘寰的称赞,蘶仪愣了一下,低头抿嘴一笑,等反应过来,又带了一丝疑惑:“姐姐怎知我……?”后面的话她顿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妘寰无谓的摆摆手,手中帕子甩的飞起,贴心的为她解惑:“我弟弟提过你,曲府的小姐。”
说完冲蘶仪狭促的眨了眨眼睛。
“……这样。”蘶仪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只低低的应了一声,面庞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上了绯红。
妘寰正欲再说些什么,就见峥嵘像是直接认准了目标般步履生风的朝那位曲小姐走去,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双手就毫不客气的搭在人家小姐的肩膀上,低下头与蘶仪的目光直直撞在一起。
那对视的两人之间一下子仿佛产生了特殊的屏障,将外围所有的人都隔绝了出去——目光相接处,有奇妙的情愫在缓慢铺叠。
妘寰和谢子乾都愣住了。
妘寰反应过来,准备上前时,一柄折扇突的横在她面前,难得正经一回的声音惜字如金:“别管,别去。”
前方两人一言不发,场面仍在胶着。低头看了眼那柄细细描绘了金边的风骚折扇,妘寰心里快速琢磨,嘴里却对谢子乾道:“表弟为何阻我?”
看妘寰停住了脚步,不再上前,谢子乾收回目光,将折扇利索的朝怀里一揣,泥鳅似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滑来溜去,尔后嘿嘿一笑,油腔滑调的语气仿若从未变过——
“这是天要成就有缘人呐!”
成你娘了个头!
妘寰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难得的真知灼见,结果满脑子淫 /虫,这下子干脆脚随心动,一脚踹在谢子乾的膝盖上,然后不顾身后吱哇乱叫,愤声抱怨的人,定定的看着被声音吸引扭过头来的峥嵘,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向人家小姐道歉。”
峥嵘听妘寰语气沉沉,且面色也不甚好看,他心里轻颤了一下,犹豫了几息,终是别着头对蘶仪低低的说了句抱歉,就松开手不再看她,朝动静结合的二人组走去。
“公子等等。”
声音从后方传来,峥嵘本不打算停下,可下一句就紧随而至:“这帕子还是还给公子,女儿家随便拿生人的东西……若是传出去,名声就难听了。”
听她是要还帕子,峥嵘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虽然这帕子也不是他的,可也不愿经了自己的手“赠”给曲蘶仪,一想起来就实在不称心。
方块样的事物被塞进手中,幽幽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叹息:“公子目光如炬,平时也该多仔细着自己的手,好生爱惜一下。”
原来如此。
难怪曲蘶仪会猜他喜欢舞刀弄剑,是因为手指指根处均匀的粗茧么?
心念电转,峥嵘走到姊姊身边时,这些心思都被压的好好的,抬起头来,又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妘寰仍是不错眼的盯他,眼中激流暗涌,最终被一层层的浓黑所掩盖。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上车,回府。”
峥嵘蔫蔫:“……嗯。”
从刚才就在不时嚎叫以图引人注意的谢子乾,见表哥被表姐几句话就说的没了脾气,活像一只耷头搭尾的黑风二号,他马上也不叫疼了,一边麻利的上着马车,顺便还不忘絮叨妘寰:“我说妘表姐,你这也实在是太泼……婆妈了。”面对妘寰瞪过来的美眸,谢子乾看清里面的煞气,膝盖再度隐隐作痛起来,语气登时就是一弱,“……毕,毕竟表哥都十八了,自己心里也早就有了成算……”后面的话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声。
一路无话。
马车在回城的路上行驶,谢子乾自以为隐蔽的打量了一番靠着车壁假寐的表姐,又看看低着头一声不吭的表哥,不由得为这个从小就被自己姊姊压迫的可怜人心酸起来。
他自己亲都定了,过个一两载便会成亲,可看看这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表哥,到如今,竟是连个影子都没有,姑姑和姑父只忙着为妘表姐作想,哪里分了一丝念头去想一想他们的小儿子?
他这个表哥,都这把年纪了,只知在黎府与沙场间来往,同时也囿于这两个地方,别的方面知晓的东西必定少的可怜,连遇见心仪的女子,也冒冒失失的将人家吓跑了。这可真是……但是物以稀为贵,谁让阳气冲天的黎府只有妘表姐一个女儿呢?
谢子乾想到这里,更是唉声叹气个不停,神情也是变幻莫测,在马车快驶到谢府门口时,他下定决心般的一伸手,将峥嵘的脖子一把箍住,对他悄声道:“表哥,我掐算一番,断定你今日是黑煞血日,想要安全度过,那是凶险万分。别说兄弟不够义气,七日后,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清风徐来坐坐,咱们听听评书,开阔一下心境。”
清风徐来是裕京一座十分出名的茶馆,里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一言不合就会上演全武行或者斗文会,精彩与狗血轮番上阵,让人不是拍掌就是骂娘。
这是客人们直呼难以形容的一个地方,却像上瘾一样难以舍弃。
嘴上虽是这么说,暗地里却在峥嵘手上一笔一划的写着“青”字。
峥嵘瞥了谢子乾一眼,两人对望几息,眼中同时闪过一抹莫名的光泽,然后峥嵘轻哼了一声,不予作答——然而在妘寰不注意处,他与谢子乾的手掌掉了个个儿,嘴角稍微勾了勾,认真的划出了一个“可”。
谢子乾走时依依不舍,握着峥嵘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本来就是,完全不知道妘寰生什么气,峥嵘这次出师不利,完全是因为不懂怎么与女子相处,谢子乾觉得泰半责任都不是峥嵘的,他悄悄问过峥嵘,这方面峥嵘几乎是一问三不知,全以沉默回答。不教而诛谓之虐,真不知道他们黎府是怎么养子女的……
当然他只敢想想,不会傻到说出口,他那个不怒而威的姑父简直是他终生的阴影。而现在,妘寰森森的视线几乎要把谢子乾的手灼穿,谢子乾讪讪的放了手,略带叹息的拍拍表哥的肩膀:“七日后我去接你。”
说完就窜的比兔子还快。
车里只剩下了两个人。马夫重新吆喝上,马车在马匹的拉动下继续慢悠悠的向前驶动,妘寰默了默,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对峥嵘道:“抬头。”
峥嵘依言抬头,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下。
快速又沉闷的一记巴掌声,在不算大的马车里面回响一阵过后,又散入四周,与渐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妘寰轻吹几下自己的玉指,又对着泛红的掌心揉了揉,心疼的神色溢于言表,等她呼来吹去的服侍完自己的手,才稍稍施舍了一丁点儿目光给角落里的弟弟,语气冷冷道:“疼吗?”
峥嵘脸上红彤彤的,左脸较于右脸有轻微的肿胀,他沉默了一会,才慢慢的回道:“……疼。”
这个疼字说的委屈,声音闷闷。妘寰听峥嵘说疼,又见这个幺弟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低落的气息,她忍了又忍,最后将右手猛的一攥,紧接着又松开,往车子中央的小黄杨木桌上狠狠一拍,完全没有刚才吹手的矫情劲儿:“黎峥嵘,你是个男人!”
峥嵘避开妘寰的视线:“男人也怕疼。”
“好啊,你还在给我装疯卖傻?”妘寰怒极反笑,今日的幺弟简直是中邪了,先是对人家小姐似乎有什么想法,一直若有所思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结果见面了又不依不饶,举止粗鲁不说,连公子风度都丢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
峥嵘不语,铁了心的对这个问题闭口不言。
“那个曲小姐,你记得改日……”妘寰憋着火,后半句去赔礼道歉还没出口,犹如锯嘴葫芦的弟弟就立马接话:“姊姊,我不喜欢那个曲蘶仪。”
这句话犹如导/火/索,顺着妘寰的全身噼里啪啦的炸了一遍,妘寰气的反手就想给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再来一下,手都举起来了,还是快速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忍下来,她硬邦邦道:“峥嵘,你就算不喜欢曲府的小姐也没关系,可你用那么大的力道干什么?你的贵公子风度呢?幸得曲小姐大度,不然你的名声就要蒙尘了,你懂吗?”
“懂。”
“懂你还那么粗鲁?!你看看,你自己有个公子样吗?!”
峥嵘跟姊姊是龙凤胎,对于妘寰的教训,不管说的对不对,他向来是全盘接收,虽然比她晚出世,可平时对这个姊姊他是当妹妹宠的,当然不仅是他,全府的人都对妘寰当眼珠子疼着——阖府就妘寰一位小姐,不疼她疼谁?
可今日峥嵘实在是诸烦缠身,他知道姊姊话里话外的暗示,但他懒得多做解释,只是深深的瞧了姊姊一眼,又再度低下头,自顾自的玩着手指,漫不经心道:“被姊姊说了多少遍我不像个公子了……怎么,我不是,姊姊你是吗?”
他说完,嘴角含笑,却再也不看妘寰一眼,径直掀了马车车帘,身形敏捷的一跃而下,头也不回的朝前方走去,黎府二字的匾额高高悬挂在上面,像一位高昂着头,可望而不可即的天骄——不知道什么时候,马车已经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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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妹。”
蘶仪扭过头,见大姐站在原地踯躅,她有些不明所以,轻声问:“姊姊,怎么了?”
锦珠脸上有些微微的怒气,但教养摆在那里,因此被压抑的很好:“蘶仪,并非良配的,就不要执迷不悟。”
“姊姊这是什么意思?”闻言,蘶仪的脸色沉了下去。
见妹妹不复平时的泰然,锦珠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声:情感总是会让人失去理智。面对蘶仪已经称得上是咄咄逼人的态度,她语气更加柔和:“姊姊没有别的意思,蘶仪你不要误会,今日等马车时你说有事要离开一下,我看你久久不归……不放心就跟着去看了一下,结果……”
姊妹二人此时站在曲府的影壁处,曲潇和曲溪下了马车后均先行一步了,锦珠故意放慢步伐堵住蘶仪,专门等着她,就是为了跟她“谈谈心”。
“所以呢?”蘶仪脸色仍不见好。
委婉的劝说完全没有用,锦珠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公子按着你的肩,十足的孟浪行为,你年岁还小,赏花宴也还有的是,不必那么着急。”
蘶仪并不买她的面子,脸色忽红忽白一阵,有些恼怒道:“姊姊顾好自己就好。”
说罢一甩袖就走了。
还是孩子心性啊。锦珠看着妹妹走远,心下感叹。只是隐约卡在心里的一小块鲠骨缓缓的消失了。
晚间,闺阁。
“小姐,你这,这……”犹晴服侍小姐脱下了衣服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后又在蘶仪的眼神下硬生生的消了音。
她眼中氤氲着心疼,虽被小姐用眼神警告了,可还是小声的抱怨了句:“这黎公子下手也忒狠了些,原以为是个翩翩公子,没想到行为这般粗鲁……”
蘶仪叹息了一声,仿若自言自语般呢喃着:“是啊,因为……”后面的字音含糊隐匿在了唇齿之间。
犹晴没听清楚,探着头有些疑惑:“……小姐?”
蘶仪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站在专门的小梯上,踮着玉足试探了下浴桶中水温,脸色稍缓,然后顺着浴桶里面的踏脚处慢慢入了水,语带笑意的对着正在为自己顺发的犹晴转移了话题。
“犹晴,我把云合安排在外面……你可懂?”
犹晴愣了愣,梳发动作也顿了一下,蘶仪又不紧不慢道:“我喜欢嘴紧的人。”
“……奴婢知道了。”
“嗯。”蘶仪满意的嗯了一声后,就不再说话,闭目养神去了。
可肩膀上的红痕,却无言地一边一个,清晰的勾勒出一双手印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