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难得遇到一个真喜欢牡丹的,佳人一笑再难求啊……”
“你看你,真是恁不识风情,那小娘子心里指不定多失落呢……”
“赏春宴嘛,就是个名头而已,你也不是不知道……”
谢子乾直至走出内厅,絮语都一路不断,绝对是得到了十里巷子中扯淡聊闲的老娘们儿的真传。
出了内厅,日光缓缓的铺在人身上,仔细轻柔的为人又披上一件金色霓裳,成林的花树中,梅花与桃花开的最盛,层层叠叠,粉粉白白,压在枝头,挂在树梢,挤挤挨挨的并在一起,与人一同享受春光的烂漫——明明昨日还是春寒料峭,雨声滴滴,今日却摇身一变,变作了丹青妙手挥毫而作的一副流动的粉色泼墨画。
树下随处可见女子嬉笑玩闹的身影,不时就能看到结伴而行的公子佳人,此情此景,风月无边。
峥嵘对眼前男男女女谈情说爱的画面没什么兴趣,只瞥了一眼就移走了目光,径直向人少的地方走去,顺带对身边的跟屁虫道:“别跟着,我想自己转转。”
实在是太烦谢子乾的魔音穿脑了。
“哎,你等会。”谢子乾追上峥嵘的步伐,往他手里硬塞了一个物件,随即拍拍他的肩膀,一脸了然:“拿着这个,一会有小娘子往你怀里摔,你会用的上的。”
说完就优哉游哉的走了。
峥嵘面无表情看着手里的一叠巾帕,过了一会,将它往怀里一揣,也走了。
“一茬接着一茬,可这情与缘,终究是不会有什么变化。”内厅之上,雪肤红唇的美人靠着窗棂,看着底下的少男少女身影翩跹,扭头对屋里另外一人言笑晏晏道。
屋里熏着香料,幔帐掩映的床边坐着一个人,那人并不言语,身姿被朦胧的烟雾描摹的模模糊糊,过了好一会,才幽幽道:“琢窈,你方才说的,究竟是缘,还是怨?”
声音细细,分明还很稚嫩的样子。
“自然是缘。”琢窈拢了拢衣袖,确认自己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才不紧不慢的回复道。
那人动了动唇,似乎又要说些什么,琢窈直接走到那人面前,捏着那人的下巴,语气淡漠:“小轻,这种时候……你最好的反应是闭嘴。”
她说罢,看那人果然不再开口,眼角于是又挑上几分笑意,手顺着那人的脸颊往上摩挲轻抚,低下头亲了名唤小轻的人一口,柔声哄道:“我一会就回来,等着我。”
语气甜蜜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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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公子,要不是公子好心,我就失丑于人前了。”十四五岁的少女抬起头,用盈盈目光瞅了峥嵘一眼,见峥嵘正看着自己,又立马低下头,一副娇羞的模样。
峥嵘看那粉面桃腮的女子手中还捏着谢子乾给自己的帕子,心里一阵无言。
已经是第三个了。
不等少女开口,峥嵘直接从怀里掏出剩下的一叠帕子,状似“好心”道:“姑娘还需要帕子吗?”
粉面桃腮的姑娘:“……”
成功的击退了人,峥嵘终于把心放进了肚子里,他暗自发誓,下次再也不因为怜香惜玉就去扶人了。
这简直是讹诈。
扶一个姑娘,下半辈子就搭进去了,不划算到了极点。
何况就他自己的情况,他也没有成亲的想法。
峥嵘正思绪横飞,怀里又撞进了个人。
黎峥嵘:“……”
要不是看女子金贵,脸皮子薄,他早就不愿忍耐了:你们倒是撞的乐此不疲,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被撞?他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个方法呢?转念又一想,知道又怎么样?要是他去撞,说不得铁人都会被撞飞出去。
暗叹了一口气,他从怀中掏出剩下的帕子托在手上,那模样活像个街边卖饼子的街叟,举着自己的饼子好推销出去:“小姐,要帕子吗?”
那小娘子倒是没被噎到,反而拿了一张帕子,抬头对峥嵘一笑:“多谢公子。”下一句紧接着道:“公子平时喜欢舞刀弄剑?”
峥嵘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身高堪堪只及自己胸膛的女子,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便有些敷衍:“小姐聪慧。”
那小娘子笑了笑,本准备搭着峥嵘的手起身,谁知一下子扶歪了,峥嵘手一翻,眼疾手快的将她手腕握住,防止她再次摔倒,有些担心的问道:“小姐,没事吧?”
那女子低着头不言不语,一阵微风跑过二人之间,女子身上的银裙被风蛊惑,想要同它一起远走,可惜命运已定,裙裾只翩跹了几寸远,就只能无奈的停住步伐,徒留下曾跳跃出的一段美妙曲线。峥嵘见女子久不抬头,耐心有点告罄,刚开口说了个你字,那女子却红着脸将头仰起,绞着手指冲峥嵘扭捏道:“实在对不住,把公子你的帕子不小心都弄脏了……”
刚才为了扶她,峥嵘手上的帕子纷纷掉到了地上,眼前的小娘子不过十三四岁,还一脸青涩,峥嵘也不甚在意,对她摆摆手,大度道:“无事。”说完欲走。
“敢问公子名讳?”
峥嵘站定了身,心说看来这个最难缠。可他对女子一向宽容许多,因此只犹豫了几秒,便转过身对那小娘子行了一记拱手礼:“在下黎峥嵘,黎明的黎,头角峥嵘中的峥嵘,小姐有礼了。”
“哦……”峥嵘起身时只听那小娘子长长的哦了一声,然后对自己轻轻道:“公子有礼,我名曲蘶仪,流觞曲水的曲,蘶是草字头下面一个魏紫的魏,仪态万方的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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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刚入宫的,叫黎臻容,你叫什么?”
“大胆!你只是一个小小美人,有什么资格与主子用你我之称?”
“……”
“藏宓,不得放肆,我与臻容都是姐妹,有什么好计较上下尊卑的?……我叫曲蘶仪,以后臻容你就安心住在这安乐宫里吧。对了,臻容今年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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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蘶仪。
黎峥嵘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遇见了前世的故人。
或者说,是仇人。
还魂十几载,本以为前尘往事已如灰尘尽散,可今日乍然听到这三个字,深埋于心的恨意瞬间就翻开了层层血肉,顺着血管丝丝缕缕的爬了上来,细细啮咬着峥嵘的神经。
曲蘶仪,你真是阴魂不散。
峥嵘对女子态度总是柔和的,但独独除了这一个。曾经对其的万分柔情,如今悉数转变成了浓郁入骨的切齿恨意。
他抬起头,努力保持表情不变:“曲蘶仪曲小姐么?这个名字……很好,很好。”一连说了两个很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些什么,只顾死盯着对面还只能称得上是稚嫩的女子,心里的郁躁快速骚动翻腾,有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恶意的想到:还这么小的曲蘶仪,我现在一只手就可以掐死她。
蘶仪看着对面的公子睁大着眼睛,似有错愕的盯着自己,她稍稍低头,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对面的人一身银色襦裙,梳着未及笄女子的双绾髻,一边一个鼓起来的鬏鬏,鬏上同样是一边簪了个垂着珠玑的簪子,只是簪子的位置看起来不大对称,有一种随意的美感。
黎峥嵘压根不知道后来蘶仪说了些什么,只见对面女子的粉唇一开一合,清澈的眸子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好奇探究,见此,他心中嘲讽一笑:好奇?你在好奇些什么?是不是又在考虑怎么将我生吞活剥了去?
黎峥嵘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本来他便不想来这劳什子的赏春宴,可考虑到跟自己一母同胞的姊姊还未婚嫁,于是捏着鼻子陪姊姊来了,中途还捎上了话唠一般的谢子乾。
峥嵘与蘶仪对面站着,一时谁也不曾开口。在峥嵘差不多快到了忍耐的极点时,一声清脆的铃铛声突然摇曳在两人耳边。
两人同时一愣,下意识看向旁边的花树,花树枝桠上用红绳绑着一个黄澄澄的古旧铃铛,铃铛不知怎么回事,之前被风调戏的左摇右摆都不发声,现在无风,反而响了。
“是长公主的手段。请客铃响,提醒我们斗诗即将开始,应该去观看了。”蘶仪轻声对峥嵘道。
峥嵘瞥了一眼对面身量还不高的女子,并未搭话,只转过身一言不发的朝回走。
蘶仪连忙跟了上去。
蘶仪的话刚说完没一会,但凡是有铃铛绑在花树上的,摇铃声齐响,叮叮铃铃的让人想忽视都难。
红缎黄铃,粉花虬枝,清风吹过枝桠,几片飘落的粉白花瓣兜头扑向蘶仪,有些轻巧的落在她的发上,有些轻柔的吻在她的颊边,不知是不是春日容易过敏的缘故,峥嵘时不时地就能听见身边人的喷嚏声,那声音显得既无辜又可爱。
可他只是直直的向前走着,一次也没偏头看向旁边,更别提主动开口询问了。
惯会用的装可怜伎俩,当我还会上当?
再说了,又不是没帕子,就算打喷嚏打出鼻涕来了也不怕丢人。我多管闲事的扭头干什么?
峥嵘与身边人一路行来,内心反反复复的不知沸腾了多少遍,一会想着直接掐死这个恶毒的女人,一会想着以后再也不要见面,断个干净算了,脑子内五花八门的想法挤了一箩筐,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战和避的事。
大概是看峥嵘的脸色实在难看,蘶仪主动开口关心道:“黎公子,你怎么了?”
峥嵘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对蘶仪道:“……我没事。曲小姐,路已经到尽头,我们还是就此分开吧。”
说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可不等蘶仪先行,就忍不了住般撇下蘶仪,径直大踏步的向前走了。
蘶仪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目送那个走远的身影,又看着手中的帕子,眼中蕴藏有一丝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