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晴端着水盆,轻手轻脚的进了房间,“小姐,该起了,今日……”
话还未说完,就得了一记轻瞥。
她一时愣住了。那一瞥自犹晴眼前飞掠过,仿若蚊虫在其眼皮上轻叮了一口,这使她不自觉的低下了头。
蘶仪的半个身子都靠在绣床的床桅上,指上缠着一绺细发,缓慢的绞着发绕圈,看贴身婢女只顾傻站着,也不作声,她挑了挑眉,漫不经心的问道:“还站着干嘛?”
“奴婢知错。”轻声告了罪,犹晴连忙将水盆放置到专门的木架上,又转身对着雕花门外招了招手,等候在外的婢女们便鱼贯而入,手里均端或托着洗漱用具,个个敛气噤声,形容乖巧。
青铜熏炉里的白扣已经燃尽,闺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甜味。洗漱完毕,犹晴服侍着蘶仪脱了亵衣,正要去接婢女捧上来的衣衫,就听蘶仪道:“今儿穿那件银色的。”
语气淡淡,不容置疑。
犹晴的步子顿了一下,应了声是后,亲自去开箱笼取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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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今日倒是起得早。”在去往福寿堂的路上,蘶仪巧遇了曲清,两姊妹并肩而行,不咸不淡的说着话。
“不知五妹这话何意?我哪日不是这般时辰去请安?”曲清微微蹙眉,轻声问道。身上裙裾在行走翻动间,一朵兰花隐隐出岫。
蘶仪笑了笑,扭头看着曲清,将她的面庞扫了扫,偏着头,赞道:“三姐的眼睛挺美。”
曲清不明所以,一双杏眼稍睁大了许,漾出些如波水痕:“什么?”
蘶仪正要开口,就听身后一声娇唤:“姐姐,五妹,留步等等我呀。”
一股香风自后方袭来,如意记的明若香霸道的钻进两人的鼻子,蘶仪和曲清中间忽的就插进去一个裙装美人,顶着与曲清别无二致的容貌,美人头上佩环叮当,一手挽着蘶仪,一手挽着曲清,瞅瞅左边,又瞧瞧右边,一双杏眼闪了闪,随即皱了皱鼻子抱怨道:“好呀,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与我听听?”
莫姨娘的两个女儿,性情表现可真是有趣。蘶仪看着盛装打扮的曲潇,眼底笑意更甚,又见曲潇头上的发钗有些歪,便摸了摸她的头,将钗子摆正后温柔道:“我们在说什么,四姐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曲潇闻言脸色变了变,剜了一眼看上去若无其事的胞姐,咬咬唇扭头径直对蘶仪道:“五妹,求你今日带我去赏春宴,只要是我有的金银宝贝,但凡你想要,我都给你。”
蘶仪轻飘飘的应道:“行啊,那一会儿给祖母和母亲请完安,四姐便与我一道吧。”
似乎没想到蘶仪如此好说话,曲潇一时愣住了,随后脸上的神情喜不自禁,“谢谢五妹,你今日的情谊我记下了……”说着感谢话,悄悄用眼神打量一番青衣出尘,像极了空谷幽兰的曲清,撇撇嘴,又把头扭过去,亲亲热热的与蘶仪说着话去了。
曲清仍旧面色沉稳,看不出一丝恼怒。一路上除了偶尔附和两句,大多数时间都安静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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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人老了,都会开始虔诚的叩诵满天神佛。三姐妹甫一踏进福寿堂的厅子,浓浓的檀香味就笼住了每个人的嗅觉。大姐锦珠已经到了,坐在位置上小口抿着莲心茶,见了三人,点了点头,让她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就座。
过了一会,蘶仪的幺弟曲徽行、老六曲溪、老七曲渝也都陆陆续续的到了。伺候的钱嬷嬷不慌不忙向她们请示,老太太还在拜佛,烦请各位公子小姐等一会。
曲徽行刚满了六岁,屁股正是长了钉的年纪,他乖乖坐了不到一刻,就趁奶娘不注意,滋溜一声滑下了连软垫都没有的硬木椅,朝他斜前方的姊姊怀里扑去。
“姊姊抱!”
蘶仪的怀里一下子多了一个小肉球,她冲锦珠笑笑,对着她责怪的眼神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挥退想要上前的奶娘,伸手抱起这个调皮捣蛋的幺弟,将他放到自己膝上,蘶仪轻声笑问:“行儿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
曲徽行对大姐锦珠和二哥徽明都怕得不行,唯独爱粘这个五姐。五姐对他最好了,既不会像大姐,表面温柔实则严厉的逼自己读书,更不会如二哥一般,动不动就用那张锋利的嘴说得自己羞愧不已,泪眼汪汪。
五姐又耐心又细致,不仅给自己糖块吃,还跟自己一起捉蛐蛐,扒蟋蟀。曲徽行想到这里,扬起胸脯骄傲道:“五姊姊,我如今会背千字文啦!”
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交谈,蘶仪还没来得及夸他,就听得一声轻微的噗嗤笑声,曲渝的小声嘟囔传进了在场众人的耳朵里:“启蒙一个月了,才只会背一篇千字文……”
“咳。”
锦珠放下茶盏,轻咳了一声,环视了一圈众人的表情,又见幺弟的一双眼睛雾蒙蒙,随时都要云笼岚绕,于是慢条斯理的找着场子:“小孩子如果没娘教,难免会不懂事些。”
她的这句话,使得屋内的气氛一时僵住了。
曲朔有八个子女,却只有曲徽明和曲徽行两个传承香火的,剩下的全部都是玉叶。正房周嫣嫣育有两儿两女,地位可谓是固若金汤,曲徽行是她的老来子,平时就疼得不行,现在这个一出生就没了姨娘的曲渝竟然敢嘲笑小少爷,简直是大早晨的没睡清醒,弄不清楚状况。
屋子内没人说话,连个打圆场的都没有。曲渝偷瞅众人的反应,头慢慢的低了下去,嘴抿的紧紧的。
正在这时,钱嬷嬷搀着曲老太太,一步一缓的从小佛堂里出来了。
老太太今日头上是暗蓝的仙鹤祝寿抹额,一头银发规规整整的挽着,身着暗银灰的长襟子,受了孙子孙女们的请安,只自己往上座上坐了,半眯着眼睛将手中的拐杖对着地下拄了拄,哼了一声,“说是来向我老婆子请安,这天天的却尽争些口舌。”
本来就僵硬的气氛这下直接结冰了。
曲徽行是个惯会哄人的机灵鬼,眼看姊姊们的脸色不对,这时候也不要五姊姊了,直接扑向前方的曲老太太,将她的腿一把抱住,黏糊糊的撒娇道:“老祖宗,气大伤身,不值当。你被气着了,行儿可就要心疼死了……”
曲老太太的脸色绷了一会,还是没绷住。孙子的话让她脸上现出些笑意,也顾不上训人了,一边伸手去扶曲徽行,一边柔声哄道:“好行儿,你快起来,祖母不生气……”接着又冲粉雕玉琢的金孙笑骂,“你这个鬼灵精,从小就惯会说甜话,长大了还得了?姑娘们的心准被你勾的五迷三道的!”
曲徽行挠了挠脑袋,因还听不懂祖母话中的深意,只对着老人家乖巧的笑了笑,一副懵懂的样子。
曲老太太摸着金孙的头顶,“告诉祖母,最近念得些什么书?”
“……只刚刚会背了千字文。”
老太太还没开口,曲潇就极有眼色的接话道:“八弟着实刻苦。”有了曲潇打头,后面的话匣子一下就被打开了,除了曲渝没说话,众姐妹或多或少的都捧了一下这个幺弟。
曲锦珠:“小孩子向来贪玩,八弟刚刚启蒙,确是十分难得。”
曲清:“八弟用功了,三姐到时候给你做你爱吃的千素雪蓉糕。”
曲蘶仪:“八弟不错。”
曲溪:“波弟弟腻……腻害,脏腻害……”
曲溪正在换牙,这段时间说话会漏风,因此总爱用帕子捂着嘴,索性她性子一向文静,能少说话就少说话,也没出过多大的糗。
“不错。行儿,但你要记住,以后读书还得孜孜不倦,持之以恒……明白了吗?”老太太未必就多满意曲徽行的成绩,但因他年岁还小,也不忍苛责,只轻轻一笔带了过去。最后对着还站着的六人压了压手,示意她们坐下。
问过孙女们几句寻常话,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手中的茶盏,犹如话家常般对锦珠道:“珠姐儿,今日是长公主宴请的日子吧?”
锦珠垂首柔顺的回了声是。
“也好,家里的姊妹就你和蘶仪有帖子,蘶仪还小,你们各带一个家中姊妹,相携结伴,不仅热闹,也能互相照顾。”老太太着重强调了家中二字。
“祖母说的是。孙女打算带上小六一起去,不知五妹……?”锦珠不动声色的回了曲老太太,然后不等她说话,语带疑惑的抬头问蘶仪。
蘶仪笑了笑:“我与四姐姐同去,有姐姐在,也能多照顾我些。”
一份赏花宴的帖子是可以带一个人的。
曲老太太皱了皱眉,瞅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曲溪:“溪姐儿正是换牙的年纪……”
“谁说不是?小六自开始换牙,就成天的窝在房中,把性子养的越发憋闷,正好借这回赏花宴,带她出去赏赏花喝喝茶,也能开阔一下心境。祖母您说,是也不是?”锦珠笑着回复,神情无比自然。
“珠姐儿年纪渐大,性子也愈发沉稳,老婆子很是欣慰。”曲老太太半阖着眼皮,过了一会慢悠悠道。
“谢祖母夸奖。”锦珠依旧笑的和气恭顺。
嫡长孙年岁渐长,已经搬到外院去住了,曲宅的格局是典型的阴盛阳衰,内院中一大群脂粉。男丁稀少,一直是曲老太太的一件心病。一想到这里,她抬起眼皮,恹恹的看了一眼屋里的小姐们,又看曲溪一副愣愣还没反应过来,曲清低着头不言不语的模样,心里更加烦闷,说了几句就借口称乏,摆摆手让她们退下了。
蘶仪走在最后,看到曲清的唇轻轻咬起,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开口,与曲潇的喜笑颜开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反手捻着自己的发,漠然想到:曲清眼里的渴望,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而那眼中隐忍不发的不甘和怨恨……真是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