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宽,扁担长,扁担想绑在板凳上,板凳偏偏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
顾瞳掐了一杆麦草在手里转,她的扁担是一头的,担得麦子比徐长明少多了,往回走的路上,心情愉快,随口念了几句歌词。
“绕口令?绕口令不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绕口令,这是一个不想说中国话的组合被打脸之后交的投名状。”
徐长明自然不知道“蛇”组合在几十年后的怂包样,不过他也没追究就是了。
“劳动很愉快吧。”
“恩,至少现在是。”
“如果每天都这样呢?”
“那就不行了吧……”
“所以你觉得劳动是什么?”
“是必需品,是人的基本需求,不劳动就没有产品,没有产品,人就会饿死冻死……”
“是人的基本权利。”徐长明打断了顾瞳。
“啊,也是,不劳动怎么挣钱,怎么养家,怎么活下去啊,不让人劳动,不是等于断了别人的活路?”
“不只是那样的。”徐长明挑着比顾瞳重一倍的麦子脚步也没有很沉重,只是头上的汗珠密密麻麻,但他也不擦一下。“即使以后,我们实现了共^产^主^义,人们不用劳动也能生活得很好了,也还是要劳动的,劳动是人的基本权利,任何人都无权剥夺。”
说到这个,顾瞳第一反应是《wall—e》里面的那些胖人类,在被电脑供养得很好的年代里,人们开始怀念需要工作的日子。
“这是马克思说的。尽管他提出这一条的初衷是来源于痛恨资^本^家对无^产^阶^级剥^削的痛恨——你知道么,在‘羊吃人’的圈地运动里,大量的劳动力被挤到城市,以至于资^本^家雇佣工人的时候都不挑那些袋子里还有面包的人,不许这些人劳动,非要把这些人逼到不劳动就死的绝路上才可能给予他们工作的权利。但是,这句话的意义绝不仅限于此,劳动是人和动物的分水岭,它对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权利,任何时候都是。”
“很有道理,但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呢?”
“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别老想着去擦汗。”
“擦汗怎么了?”顾瞳不明所以,伸手就用衣袖去擦额头。
人啊,就是你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要干什么。
“啊——”顾瞳只觉得额头上有细碎的刺痛和擦通,很尖锐。
徐长明一脸无奈:“那是麦芒,扎人生疼的,还好没扎到眼睛里,不然你就该躺地下打滚了。”
顾瞳看了一眼袖子,果然上面不少割麦时留下的麦芒。
“更不想留在这里了吧,连麦芒都欺负人。”
“说实话,这里条件真的很苦,连好一点的厕所都没有,我想念石家庄的四合院了。”
“是么,然而,”徐长明停下来,伸出右手指点前方一片低矮土坯房的村落,“他们世世代代都要住在这里呢。你觉得他们苦吗?你听过他们的苦吗?你愿意改变他们的苦吗?”
在一处谷仓停下,徐长明和顾瞳将粮食交给收粮的人,然后徐长明把手里的扁担给顾瞳:“去,帮我放到我的住处,然后到我办公的地方来。”
“你那个办公室?”
“对。”
大概徐长明所说的“小型演出”就在这里了,他支开顾瞳,必然是要做什么准备,不想让顾瞳知道,越这么想,顾瞳越觉得好奇。
放下扁担,顾瞳返回了徐长明的办公室,她先敲了门。
“进来。”
顾瞳推开门走进去。
徐长明的办公桌被推到后面去了,原本靠墙角的一列架子被摆到了房间正中,架子上覆盖着一层土布,徐长明右手握着两根筷子一样的细长的白长条棍,正靠在架子边微笑。
“这……这是什么?”
“这个?”徐长明扬扬手里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它名字挺多的,吃饭的时候叫筷子,指挥的时候叫指挥棒,演奏的时候算乐器吧。是我用柳树枝剥了皮做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徐长明这么说,顾瞳眼前突然显现出一副画面:一个头戴花白打卷假发,身穿黑色燕尾服,风度翩翩的老指挥家,正一本正经拿两根筷子忘我地挥舞着,底下乐池里坐了一大片乐队,正在严肃地跟随筷子的指挥奏出悠扬的音乐……
有辱斯文?但莫名也有点萌。
“我没说那个,我说这架子。”
“这个啊。”徐长明刷拉一声把土布扯开了,不愧是搞音乐的出身,那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颇具艺术的美感。
土布也仿佛沾染了艺术气质一般,扬起几个艺术的大皱褶后才委顿于地。
露出来的是两层阶梯状的架子,最特殊的是,每一层架子上,都摆放着几个形状造型各异,但同样装了水的陶碗陶罐!
“这是what!”
“我的琴。”徐长明简短地解释了一句,便马上严肃起来,手中的柳枝也极有范儿地扬起来,“听着。”
“叮叮咚叮叮叮咚叮咚……”像珍珠敲打玉盘的声音就在简陋的陶器于柳枝间流泻了出来,音符如同天上云朵的轻柔宛转,那调子是耳熟的,带着三月江南清新的风,温柔的雨,湿润而秀雅。
是《茉莉花》的前奏。
顾瞳不由得走到架子近前,更认真地听,这和唱片里那种经历刺耳为主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是质朴的、真实的、美丽的声音,不是从上海滩闪耀的霓虹灯间捏挤出来的,而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顾瞳不由得微微倾身,跟着唱起来。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我有心采一朵儿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茉莉花呀茉莉花
茉莉花呀茉莉花
“真是太好听了!”曲终词尽,顾瞳忍不住鼓起掌来,“徐先生你太厉害了!”
“你也该为自己鼓掌的,唱得好。”
徐长明的绅士风度让顾瞳有点不好意思,她的声音顶多就是“不错”,哪里就算“好”了,真正算“好”的声音,在石家庄里,就是杜兰香了。
“你怎么会想到用这个做琴的?”
“其实是跟冼星海学的。从法国回来,钢琴肯定是不方便带了,我只带了一把小提琴。去年筹措经费的时候卖了,可是学音乐的人不弹琴会手痒,所以我就想用这么法子,闲来无事练练辨音的基本功。”
“‘闲来无事’?你‘闲来无事’都是这么个玩儿法,那还真是别让我们活了……”
徐长明笑着把柳枝放下:“小瞳,我说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请你看这场演出吗?”
“?”
“你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顾瞳想我该记得什么?
“今天是你生日。”
重磅消息,顾瞳听到这六个字嘴巴都合不拢了:“今天……我生日?”
“过糊涂了吧?自己生日都不记得了。”
顾瞳掰了掰手指:“好像是哦……但你怎么知道的?”
“冯处长托廖长官转告我的。”
“原来是我姐——我姐怎么知道的?我没记得我来这儿之后过过生日啊。”
“别傻了,就算没有给你庆祝过,要知道你的生日还不简单?你那良民证上不是写着吗?”
原来如此,一天到晚在39号里晃,顾瞳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良民证这种东西了。
“所以啊,接到那个电话之后,我就在想,送你什么礼物好呢?就送你这首《茉莉花》吧。还喜欢吗?”
“喜欢喜欢!”顾瞳努力点头,“这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听顾瞳这样说,徐长明却皱了一下眉头:“那你要这么说的话……那算了吧。”
“恩?什么算了?”
“其实我还准备了件礼物准备送给你的……”徐长明很为难的样子,“不过你都说了这是最好的礼物,那我再送就不是最好的了,这怎么拿得出手,还是不送了。”
“别呀!”顾瞳不甘心,礼物还有嫌多的?“说不定……更好呢!”
“这样啊,”看得出徐长明忍着笑也忍得辛苦,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然后一层一层打开——
顾瞳好奇地凑过去看。
最后一层掀开,纸包中间静静放着一枚茉莉花样貌的发夹。
谈不上华丽,甚至有点寒酸,就是这时候女人们常见的绞丝发夹,做成方胜形,最中间原本大约是镶嵌着什么宝石的,此时当然已经没有了,原本该托着宝石的底座上用鱼鳔胶粘着两朵用白粗土布做成的单瓣茉莉。只是茉莉花瓣的边儿都是小心缝制微微向里卷曲的,粘花的鱼鳔胶也都藏在花朵之下,不翻过来看不见,处处透着精心。
“听说你去北平,原本想买点首饰的,可是没有买到,我就想做这个发夹,等你来了可以给你。”茉莉花递过来了,“这个……喜欢么?”
“恩!”顾瞳是真的很喜欢,喜欢到说不出别的话,“我能……戴上吗?”
“送你的,当然可以。”
顾瞳伸手去取,在接触到发夹的一瞬还顿了一下,但终于拿起来了,轻轻打开,往发间别去。只是那头发像和她作对一样,怎么也别不上,还挂住了发丝。
“好了,我来吧。”
徐长明走到顾瞳旁边,顾瞳低了头,感觉到徐长明轻轻挽起了她右鬓边掉落的一绺头发,然后便是发夹那微凉的质感穿过发间,轻贴在头皮上,“咔哒”一声合了扣。
“好了。”徐长明说。
顾瞳偏头去看徐长明,她的眼神有点狡黠:“好看吗?”
“非常好看,很衬你。”对徐长明来说,这并不是单纯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