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要围剿根据地的经济了。”徐长明说。
顾瞳感受着乡野之风略过发梢,在茉莉花上轻轻打转的欢欣:“他们会怎么做呢?”
“应该会使用对付重庆的法子吧。”
“没有创意。”
“很好用的手段,为什么需要有创意,人不穷,怎么会思变?”
“可是根据地的货币和法币是不一样的,我们不是用不能吃穿的黄金白银打底,而是用粮食、油、布匹这些必需品消耗品可再生品打底的。”
“必须、消耗、可再生。总结得不错。虽然我们的根本不会被动摇,但是准备还是要做的。”
“明白。日本人想用□□对付根据地,总也得有执行的人吧?他们总需要让人拿着□□来冒充真币用吧?把这些用□□的抓起来,就是汉奸,绝对没错。”
“对。在39号里想想办法,争取多抓几个吧。”
“可是……”顾瞳在想另外一种可能,“日本人会不会逼着普通人用这些□□呢?”
“不会。”徐长明非常肯定,“以崩溃根据地经济为目的的□□,印刷数目小不了,一个普通人能拿多少钱来根据地花?几十万了不得了。要想花够几亿那么多的□□,就得至少找几百人来根据地,你觉得可能么?”
“谁会嫌钱扎手呢?如果日本人站在楼上,往下扔边区票,扔几亿,不知情的群众捡到了,来根据地花,那怎么办?”
徐长明叹了口气:“普通人没那么缺心眼。”
“?”
“边区票只在根据地能用,甚至可以这么说,出了东辛庄就没人认了。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得到了很多边区票会怎么做,喏,看那边,那个人就是榜样。”
不远处一架牛车咕噜噜地颠簸着走来就是很普通的平板车,一头老黄牛拉着,后面的车板上坐着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媳妇,穿着浅粉的缎子上衣,下面一条葱绿的裙子,挽着油黑又死板的发髻,脸上薄施胭脂,神情憔悴。
顾瞳瞟了一眼,又仔细看了一眼,心里嘀咕见鬼了,怎么这小媳妇看着有点眼熟。
牛车走近了,小媳妇抬眼看了看路边的两人,突然死死盯住了顾瞳:“顾瞳!你是顾瞳!”
这证明顾瞳的第六感没错,自己和这个小媳妇果然是认识的。
小媳妇费劲儿地跳下了牛车,老牛哞一声很顺从地站住了。
走到了近前,顾瞳仔细辨认了一下对方的脸,然后也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果然是熟人:“张洛如!”
井陉张家的小女儿,顾瞳鹿泉中学短暂学生生涯认识的同学,实际的班长。顾瞳来到这里惹下的第一场祸就是跟对方打架,记忆不可谓不深刻。
“果然是你!刚才我在那边土坡上远远看着就有点像你!”张洛如看看旁边站着的徐长明,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她上下打量着顾瞳,“那身皮不穿了吗?”
“李太太,您最好注意一下说法。”徐长明开口了,是解围也是威胁。
“李太太?”
张洛如叹了口气,抬手娴熟地把鬓边掉落的头发拢上去:“我嫁人了。”
真快啊,顾瞳来到这里,也才不过一年多得时光,而那个梳着学生头,心高气傲的张洛如,居然眨眼功夫就嫁为人妇了。
“李少爷家是北小陈的,也是有田有地,有些铺面,两家门当户对。”
“嗤!”张洛如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什么门当户对,就他家那点儿地……再说早年他奶奶重病了一场,求神问药的,就有家产也早就败了。要不是……我也不会嫁给一个不到十四的小屁孩儿,懂得什么?”
“十四?”顾瞳惊讶地不得了,虽然知道现在村里订婚早,可这也……若是在现代,十四岁还在上初二,是限制行为能力人呢。“这也太早了,你要是不满意,可以跟他离婚!”
徐长明在旁边提醒顾瞳:“只有根据地出台了法律:男不过十七,女不过十五,不得订婚。北小陈那里离石门近,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不算根据地,所以对订婚年龄没有限制。”
“算了!”张洛如甩了甩头,吸了吸鼻子,但眼圈儿已经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就这命,我认了。”她又看一眼顾瞳,“看我现在过得不好,你得意了吧?”
这就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顾瞳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得意的,但是张洛如浑身都散发着怨愤的情绪,这个时候否认也没有什么价值,顾瞳只好低头默不作声。
“你走了不久,我爹就把我接回家了,说是我在外面惹祸,得罪了你39号顾大小姐,在学校不让人放心,然后就给我张罗婆家的事。后来,共^产^党到过井陉,减租减息地,日子过不下去,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呢!我爹也没了,一家人就散了,大多逃到天津去投奔本家亲戚,我因为婆婆不想去天津,只能留下。这次来本来是想探望几个本家亲戚借点钱的,没想到遇到了更糟心的事儿,最后我想回去吧,回去就没这些事儿了,谁知道又遇到你!今天出门真是没看黄历!”
“你遇到什么事儿了?”顾瞳看张洛如火气越来越大,还开始针对自己,忍不住问。
“哼哼!”张洛如冷笑一声,把手里一把票子撒在顾瞳和徐长明跟前,落了一地,犹如天女散花,“你问问你身边这位徐主任!”
顾瞳不明所以地看着徐长明,后者蹲下,捡起了一张票子,那是边区票,撒的都是边区票。
“怎么?不好意思说?你们共^产^党还有不好意思干的事儿?那我替你说!我一来东辛庄,你们的人就把我拦住了,说是老李家留在东辛庄有不少地,如今老李家没什么人了,地没人种了,让我代表老李家签字画押同意把地卖给你们,有没有这事儿?我说我做不了主,地是我公公的,你们就不让我走了!还有人拿枪逼着我,非让我同意!我最后是含着眼泪按的手印!你们给我的地价贱哪……真贱!一亩地才合50块,还是边区票,我把所有地都卖了,捧着这些边区票绕着你们这里走了一圈想多少买点东西带回去,都花不出去!这是边区票?这tm比纸钱还不如!”
张洛如说着说着抽泣起来,终于变成嚎啕大哭,她掏出袖子里的手绢不住地擦眼泪,情绪似乎更激动:“你们这就是明抢!老李家做了什么事儿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东辛庄?最可恨那些种地的,平时里受了老李家多少好处,如今我们遭了这样的难,没有一个站出来替我们说句话的!都巴不得我们死绝了才好呢!良心都让狗吃了!老李家在东辛庄修庙铺路,还建了学堂,族里的孩子就是没钱都能来上,那些穷种地的偶尔来蹭学,我们也没说什么。逢年过节我们还给东辛庄鳏寡孤独的人发几斤肉,遇到了灾荒我们主动就把租子减了,何曾欺压过他们!人心怎么能坏到这种程度呢!”
顾瞳偷眼去看徐长明,后者没什么表情,也没有阻止张洛如的哭诉。
“明抢也罢了,还美其名曰‘买’,买的钱再花不出去,要来有什么用!你们不是挺为这票子自豪的吗?给你们、都给你们、给你们留下!死的时候,用这个给你们铺棺材板儿吧!”
张洛如从车板上把包袱抢下来,一把撕开,里面满满的都是边区票,她把这些通通摔在顾瞳和徐长明近前,大哭着上车走了。
“就这么让她走了?”顾瞳看着她的背影。
“你觉得呢?”
“她会怀疑我的身份吧。”
徐长明很有把握:“张家老爷子是个很谨慎的人,我们和日本人都找过他当村长,他不肯,临死给子孙留了话的,不许掺和政^治。这个张洛如又是他女儿,就算想告发你,难道让她自己亲自去39号吗?她不喜欢□□,也不代表她就喜欢日本人,她会装作两头看不见的。”
“她说的是真的吗?”
“恩,你指哪一部分?”
“老李家做了很多好事善事?”
“算是吧。”
“gcd逼着人家卖地?”
“对。”
“这不对吧?”顾瞳问不下去了,徐长明怎么能这么云淡风轻地承认了?
“小瞳,”徐长明突然严肃了,“告诉我,你知道我们将来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么?”
“消灭剥^削,消灭阶ji,劳动者当家做主按需分配的世界。”
“自己有地,雇佣农民来种的是地主么?自己有厂,雇佣工人来生产的是资本家么?”
“是。”
“地主和资本家是剥^削阶ji么?”
“难道不许有好地主和好资本家存在?”
“阶ji难道有好坏之分?”徐长明严肃地反问。
顾瞳沉默了。
“我们姑且不去讨论张洛如说的那些算不算是‘好’地主或‘好’资本家的标准,就算是,难道‘好’地主和‘好资本家’就不剥xue了?就不阻碍生产的发展了?搞清楚小瞳,我们现在不是在请客吃饭,这是一个阶ji推翻另一个阶ji的殊死斗争!剥xue阶ji作为我们的敌人,它的存在便是原罪,和它个体的好坏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对顾瞳来说,这些话像一个炸雷一样。
“然后我们来问问,‘好’地主和‘好’资本家都做了些什么:他们也许会在灾年减租,也许会体恤村里的鳏寡孤独,但是减租不是无租,他总要收租的,因为他自己不从事劳动,不白吃白拿别人的血汗,怎么供养他不从事劳动的生活?至于给鳏寡孤独的钱粮,那也不是他们自己生产的,而是他们剥xue成果的一部分!拿出这么一小点就可以给自己树立一个善人的名声,算盘打得好啊,这是真正的善吗?这是做生意!还是不赔本的生意!”
“……”
“再说什么族学。张洛如自己也说了,那是给他们本族的孩子建的。换言之外人不那么容易进去。这难道公平吗?李家的孩子天生就该人人受教育,将来做大官继续当人上人,别人家的孩子就活该一辈子不认字,连名字都不会写当文盲?受教育的权利,难道只是对李家人而言的?”
顾瞳哑口无言。
张洛如的话,乍一听很有道理。
徐长明的话,稍一分析便将张洛如推翻了。
很多事情都这样,原来是经不住深想一步的。
张洛如张口“老李家”,闭口“族里”,想来是很为这个有钱有势的大家族自豪的。《红楼梦》里也有这样的大家族,书里夸赞贾家是忠厚之家,对婢女比普通人家对闺阁小姐还好。
但这样的忠厚之家,金钏儿也跳井了,晴雯也病死了,鲍二家的也上吊了。与之对应的,王夫人、贾宝玉、贾琏都活得好好的。赵姨娘的兄弟死了,丧葬费只有二十两,原因是“也有家里的外头的两个分别。”人命原来是可以这么分等级计算的。
所以,这样的世界是一定要打碎的,无论王夫人他们如何不情愿。
唱片机里放的是《二月里来》。
大概也只有根据地,会用这种音乐来伴奏跳舞。
没有那么多虚伪的礼节,徐长明托起顾瞳的手。
二月里来好春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不大的小礼堂里,挤了不少人,甚至有嘻嘻哈哈的孩子围观。
“这个小礼堂是原来的一座祠堂改的——别想多了,不是李家的祠堂。”
这句话让顾瞳又想到了下午和张洛如的那场歇斯底里的见面。
张洛如结婚了。
再想到自己,其实也订婚了。
哦,订婚……
恩,廖长官是已婚的,虽然他老婆下落不明了,现在他身边有冯静宸。
诶?顾瞳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和廖长官年龄阅历身份都相近的徐长明,有没有结婚呢?
所以自己这是在干嘛?
顾瞳脱开了徐长明的手。
“怎么了?”徐长明看出了顾瞳过于明显的情绪变化。
“徐先生应该结婚了吧?”
徐长明愣了几秒,然后干脆地点了点头:“对。”
顾瞳甩手就要往外走。
徐长明的下一句话追到了:“但玉芝三年前就过世了。”
这句话成功挽回了顾瞳的脚步。
徐长明走到顾瞳旁边:“我和你那位领导经历差不多,只不过我中间曾经出国,而他没有。我们曾经差不多同时结婚,他夫人叫秀荣,我夫人姓马,叫玉芝。都是在东北的时候认识的。大概四年前,局势严重恶化,他和我先后离开东北,后来秀荣和玉芝也开始撤离,但是撤离的时候,被国^min^党发现了,秀荣下落不明,玉芝被捕入狱。那个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后来的事情你能想象得到,监狱环境很差,她的身体又不好。生下孩子不久,她就得产褥热去世了,孩子也夭折了,是个男孩儿……”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
“我和玉芝的事到此还没有结束,我们当初感情很深,结婚的时候,我们用组织的名义对彼此发过誓,无论谁先离去,留下的人都要为之守节三年,三年之后,打起精神开始新的生活,该嫁则嫁,当娶则娶。”
那就是说如果玉芝死了,徐长明是要守节三年的——虽然这个词儿用在男人身上有点怪。
“这三年里我一直在干一件事——为玉芝争取一个烈士的身份。但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成功。”
真严格,烈士不是好当上的。
“你还在争取吗?”
“是的。”徐长明肯定地点头,“但三年之期已到。我很爱玉芝,并且会一生都记得她的美好。可是正如我假设过我先死的情形一样,我会心酸地祝愿她寻找另一段幸福——该是实现另一段誓约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