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落地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洒在人身上,惬意到仿佛灵魂出窍。
身穿笔挺衬衣的男人仰躺在皮靠椅中,一双腿交叠着架在办公桌上,被阳光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男人三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逸,面颊和下巴收拾的干干净净。他咬着一根拇指粗的雪茄,看着眼前的闹剧,低声叹息:“这发布会,真比大趴还热闹。”
这间巨大的办公室超过两百平米,以原木装饰为主体风格,采光度优良,整体给人以和暖的感觉。可正发生的这一幕与环境格格不入:二十几位衣冠楚楚的男女正争得面红耳赤,嘈杂人声足够掀翻房顶,离得近一点的身体摩擦不断,像是随时能扭打到一起,不多的几位女士也不甘人后,凭借声音上的优势,一边尖叫,一边向揩油者们还击。
皮靠椅上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使劲敲了敲桌子,大声说道:“各位绅士们、淑女们,瓜分地盘的游戏到此为止!请让我们回归理性吧!”
没有人响应他,声浪依然汹涌,场面令人尴尬。
他足足等了五秒钟,场面没有好转的迹象,于是凶狠的叫道:“都给我闭嘴,不然我就取消他的代理资格!”
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紧闭着嘴,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他,纯真的像一群孩子。男人清了清嗓子,摊开手说:“你看,这才是大家真正的职业素养嘛,识时务的无可挑剔,不愧是业界的最高水准。”
这些争吵时粗鄙无礼的人,某种层面上确实代表了业界的水准。他们凭借鬣狗一样的敏锐,挖掘每一样新技术的应用潜力,每个人都至少涉足三个以上的重要行业,是某个区域内举足轻重的供销商。
“本初先生,在老朋友面前才无需伪装,我想我们的友谊经得起这一点点考验。”一位容妆精致的女子笑眯眯的说出大多数人的心声,她在之前的“战争”里显然占据优势,此刻仍散发着斗志昂扬的气势。
她的确称得上是老朋友,和这里的另外几个人一样,在这家公司成立之初,就已投来关注的目光。四年半之前某个小型展会的角落里,某个寒酸展台上的新品展示上,她开始了与本初的初次接触,然后耐心等待这颗幼苗壮大。她的专业眼光让她相信,起初的一点投资是值得的,早晚她会收获丰硕的果实。
“娜娜小姐当然是老朋友,谁也不能质疑我们的友谊。当然,无论是老朋友还是新朋友,既然此刻站在这里,我们的命运就注定将休戚与共!”
叫做“本初”的男人喜欢打一棒子再给一颗甜枣的把戏,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两下,等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又说:“请容忍我的啰嗦,我必须再次强调几点:第一,不要跟反抗军做生意,我们都是守法的好公民;第二,如果有客户对信息极度敏感,请联系原厂,我们有深度定制的能力,足够满足最刁钻的客户;第三,请把产品卖到全世界,卖上月球,卖上火星吧!别说什么改变世界的鬼话,在那之前,先让我们一起发大财!”
办公室里响起经久不衰的掌声,每个人都洋溢着朝圣般的激情。他们是真正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忠于职业犹如忠于自己的生命;不惜践踏道德、出卖尊严、搞人或者被搞,背负良心的全线谴责也要将“职业操守”贯彻到底;对利润无比虔诚,比对伴侣更忠贞不渝——他们是商人,这个冰冷世界的润滑剂和掌控者。
不久之后,人群鱼贯而出,有人满面春风,有人面带思索。科技的力量已在面前显现,他们的使命是如何让世界更加“大度”的接纳它。
宾客散场后,本初重新坐回椅中,沐浴在阳光下,享受难得的好时光。玻璃上倒映着淡淡的身影,比他印象中的样子更年轻、优雅,像个真的绅士一样。
他揣着恶意想:不如投入资金,研发出能照出内心的镜子,看看还有谁敢在镜子前搔首弄姿?
窗外的世界熟悉而又陌生,每一次,都让他沉迷到无法自拔。
一个身怀秘密的人,究竟是这时代中的异类,还是本就人人如此?
提示音不合时宜的响起来,女秘书柔美的声音,此刻听起来都显得刺耳:“总裁,访客约定的时间到了。”
林悦余手边的工作可以排到明年年底,她还是任性的推掉一切,亲自来探探这个“未觉科技”的底。跟上面打了个招呼,她就拉着另一个助手小余跑了出来。办公室的门滑开,扑面而来的空间感让她微微一愣,原木装饰很合她的品位,稍稍冲淡了暴发户的观感。
“两位请进,请问要喝点什么?”
肤白貌美、腰细腿长的女秘书引领两人走进去。跟所有宅男面对美女时一样,女秘书一出现,助手小余就开始不正常,脸上一直挂着惨不忍睹的傻笑。
林悦余狠狠瞪了他一眼,暗自又挺了挺胸,不理会甜笑的女秘书,向离得“很远”的本初走去。在外面等候时,她就没拿正眼看过这女人,但并不妨碍她知道这女妖精的下巴比自己尖一点,胸比自己大一点,屁股比自己翘一点,腿比自己长一点。可那又怎么样呢?气质比自己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难怪只有给人家当秘书的命。
这当然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回去就好好“咨询”一下小余,是不是一个女人的气质最重要。
本初站起身,往两人迎来,像是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笑道:“林博士!原来真有所谓的一见如故,世界的因果何其玄妙,让我们能在此时此地相见!米兰达,你去忙吧,我能照顾好两位客人。”
米兰达,多俗气的名字,果然适合她的身份——林悦余恶狠狠地想着心事,反而没怎么在意男人过分热情的胡言乱语。
女秘书走出门之前,林悦余绝不肯进入正题,不想让她听到一个有意义的字儿,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你不会真的姓本吧?哇哦,真的姓本!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姓,是从哪个小众语系引入的舶来品吧?这么说起来,你倒是看起来像个混血儿,不像纯粹的黄种人。”
“混血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人类基因早就烩成了一大锅,再谈混血可有点儿不太合时宜。”本初抽出一根雪茄,向对面两人示意,两人都摇头拒绝,“两位真的不尝试一下?真是可惜,那不介意我来一根吧?”得到允许,夹起烟架上还剩三分之二的雪茄,点燃,吞吐,四周弥漫起辛香与果木气息混合的烟味,出奇的并不呛人。
林悦余向门口扫了一眼,发现米兰达已经走出去,她马上换了个姿势,腰背松弛下来,让自己在椅子里更舒服一点。敲了敲椅子的木质扶手,她说道:“这个地段紧挨着‘中心环’,价钱不便宜吧?一个人就能拥有这么大一间办公室,看来‘未觉科技’赚了很多钱喽?”
本初继续吞云吐雾:“再贵也不过是个低权限区域——套用我们一位可爱政客的话说:这个时代,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什么事情。”
“我个人非常期望‘未觉科技’能一直保持蒸蒸日上。但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保持敬畏。”林悦余渐渐找到在实验室中的感觉,她侧头给小余送去一道目光,小余马上把准备好的手持全息送到前面的桌上,空中出现一团影像,正是超算所发现的陶瓷颗粒。
“本先生,对这个小东西该不会陌生吧?”
本初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科技日新月异,每天都有全新的设备被制造出来,也有的因暴力或失误而彻底消亡。所以对科技我始终保持敬畏,也从不敢说对什么东西很熟悉。”
林悦余眼神锋利起来:“我以为这是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坦白说吧,这是一颗身份芯片中的核心,能制造出它的,只有你们一家公司。”
本初摇了摇手中的雪茄:“no,no!我的公司是还不错,可从来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独一无二的程度!恕我直言,我看不出它和我司有任何直接的联系,我没记错的话,它不在我们任何一代的产品列表里。如果林小姐能够提供实物,我倒是可以协助做进一步的分析。”
“你应该知道我从哪里来。”林悦余咬着牙齿说道。
“正是因为知道,我才愿意提供协助。”本初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个巴掌:“哎呀!我刚才还答应米兰达能照顾好两位客人的,怎么都忘了!喝茶,咖啡还是可可?我建议尝尝新采购的危地马拉咖啡,味道醇厚,深具野性。两位都没有意见?很好,那就是危地马拉咖啡了。”
两人对喝什么都满不在乎,不一会儿咖啡的香味漂浮起来,覆盖掉雪茄的味道。林悦余冷眼看着,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堪称优雅,很多人端咖啡都一副服务生范儿,在他这儿就只有专注和慵懒,鬼知道为什么这两种气质会在一个人身上汇集。
端着咖啡低头抿了一口,林悦余差点吐出来,吹得天花乱坠,什么酸的要命的破咖啡!她刚一瞪眼,本初猜出她心思一般,示意她再尝一口。
“这什么——”林悦余话没说完,忽然发觉口腔中的味道发生变化。酸味褪去后,浓厚的香气从舌根处绽开,像一只顽皮的小野兽,在口腔里四处乱窜。忍不住低头再抿一口,适应之后,酸味几乎未被察觉,咖啡的香前后相冲,归于一处,化为隽永的余香,完成一次完美的品尝闭环。
放下咖啡杯,林悦余决定用些更激进的办法:“刚才出去的那群人,都是你的代理商?”本初点头应是,林悦余露出得逞的笑容:“恰巧我认得出其中几位,手尾可都不怎么干净。跟反抗军做生意,黑市销售违禁品,让我想想,政府是怎么处理这两种商业罪的?罚款罚到倾家荡产,上交全部技术细节,还是终生监禁?我想我该去认真的查查交易内幕,看看里面有多少是贵司生产的杰作。本先生,众妙的信息挖掘能力,不知道你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