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荡,转瞬已入了十二月二十日。
一年中最后的几日昼短夜长,天空中总有些沉沉的乌云落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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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漆黑的夜里我躺在一块麦地,四周青青的禾苗,夜风吹拂,带来无比的凉意。有人撩起我的衣衫轻索,终究无功而去,顺便也带走我衫中的银钱。
风大了些,苗浪翻涌,那离去的身影忽而回过半面头来,森森的一口牙。
“楚——!”
我惊声而起,视线所及一片黑沉。伸手往额上一抚,全是水意。屋外传来轻微的步声,门帘一掀,李秋已拿着烛火走了进来。
“恶梦了?叫那么大声,几间屋子都听得。”
“娘,大冬天的,你起来该会受冻了。”我下床扶她到床边坐下,拉过被子掩她膝上。
“你近来有心事?”
“娘,”我笑了笑伸手环到她肩上,“你儿子啊,也没甚事,就是有些无事生非自寻烦恼而已!”
“上次的伤可好了?”李秋摇摇头,看看我也没说什么。
“早是好了。”我将左臂的衣衫撩起,现出臂上的伤疤。
“儿子,娘其实不想你做成什么人物,”李秋凝神半晌拉下我的衣衫,“这几年,你身上的疤倒是越发多了。那陛下—,若是有心,就该护你周全才是!”
“娘——!”我大是尴尬,怎么扯到这上面了。
“你的品性为娘的再清楚不过,何曾结过什么仇怨,分明是引来的。这些官场事非最是纠缠不休。哼,早晚有一天,儿子你也要让他吃吃苦头,以解你娘这胸中怨恨!”
“娘,——”哪里有个缝就好了,我是恨不能一头钻进去,“你,你想哪去了?”
“我儿长大了,儿大不由娘啊!——”
“娘,你看这夜深露凉的,你小心冻着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罢!”不等她再开口,我一把扑了上去,诞着脸连拉带骗将她往外哄。
“儿子,人生不长久,娘其实就是想你过得开心些。”好好的话,偏是我听出来怪味。
“娘,南七夫人,”我一个长长的揖做到地,“我送你回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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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依旧寅末晨起,车马驶入宫门,空中便飘落了雪花。
逼近年关,勤政殿宽大的门楣下反而没了喜色,各部都忙着清算考核,并无大事。只在散朝前,右相上了个本说陛下上位三年,后位空悬,应早日册定云云,群臣附议,堂上未置可否。
下朝后出殿,空中雪花已是大片大片密集飞舞,黑云垂降,扑面的寒风如实质般刮得人面皮生痛。我站在长长的阶梯上低首,那些青色的官袍在风中摆舞,缓缓地逐渐模糊,消逝。有个身影站在了身侧。
静看落雪,许久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开口,长阶之上,空庭寥落,入目尽是些萧杀的枯木。
“许久末曾骑马了。”
齐越的声音在寂寂中缓沉地响起。
皇宫的大马场本来在西面的祭坛锋脚下,只是齐越的寝宫后面尚有一片小型马场,专作皇帝放松之用。
“陛下现在去,相信不会有人拦你。”我将低回的视线撤离,在他身上扫视一阵并浅笑。
“我想,或者是我说得不够清楚?”他将头歪过来,眉尾翘起,“去不去?”
“今日天气不好。”
他不再说话,只伸出修长的食指在我右臂肘上轻轻戳点。点了半天,我又拗他不过。
“那你是答应了。”齐越冲我笑出一口牙,眼神左右一扫忽而悄言,“咱们比试,输者受罚。”
这不明摆着让我伸着脖子挨宰。
“那么,你打算要罚什么?”我仰头吸了口气,视线绕了一圈回头来对他缓缓浅笑。
“先比,完了再定。”齐越愣了一下才道。
“你就那么认定输的人是我?”我实在觉得闷。
回我的也只是笑声。
“走吧!”我凝思了半天,率先下了阶梯。
齐越的寝殿在广德宫,往勤政殿后方前行一刻。
广德宫前巨大的门楣上置着一块纯金的大匾,上书德召天下。我并非是第一次来这里相见,然而走到门下,齐越却驻足停下指着那头上的巨匾对我说,那是他皇爷留下的。我便想起他似乎曾同我提过要说说此人之事。
一路入了广德宫,向右后前行。青石地面一路环绕圆圃青松,飘荡的雪花已在那些枝上草上堆集,因为不厚,透出些灰白的色泽。
赶到后方马场,早已有人牵马候着,连着紧致的马装也已齐备。因为嫌那换动麻烦,我索性直接脱了青色的外袍跨上马背。齐越看着笑了有样学样,挥手退了几人下去,直接上马。稍稍热了下身手,他打马将停。
“我们沿着马场外围跑十圈,谁输受罚!”
我点点头。鞭声挥响中,马儿齐身跑了出去。身侧瞬间长风飞舞,半边身子冷切入骨,四周广静,耳中只有马儿蹄声的鸣响,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到第三圈上,身子才逐渐回暖。
黑白两匹马儿几乎并架齐驱,我抽空去看齐越,北风撩得他衣衫凌乱,他侧头来笑,我微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原来这马儿的色泽竟是同人一体的。
到第八圈上,我已是热汗飞涌,两匹马儿依旧并行。前行中,齐越微笑着伸头来说了什么,马上风行,我一时没听清明,依稀只看他唇角生动,到第九圈去了一半,才突然回神,他似乎说的是——你输定了!
我不知怎么就有些不妙的打算,伏低了身子正欲再快一些,便听到风里齐越的声音,那样低沉的笑意,我慢了一拍,一回头,人已经冲了前去。
等到我下马,齐越显得由其欢畅。一时四周又寂静下来,我看到自己口下急促呼吸带出的气体如有质般在空中翻舞,袅袅飘散。
“进殿里去吧,外边冷!”他走上前来,低头往我面上微笑。
先前离去的人又行了出来,拜见后牵了马去。
我并非是个热爱臆想之人,可是齐越这一路短短的回程间不住声的轻笑,还是让我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威胁。
我无数次有过门在身后关上的情形,可是没有哪一次如这一次般给我这样鲜明的感受,几分窒息,几分彷徨,几分惧意。
无论如何,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以致我数次尝试着要开口,可是唇角总是干涩,我开始知道以往的机辩灵活帮不了我。齐越就站在我身前,双手将我困在这一方门板,他的气息垂降下来,那么清晰,我开始心意慌乱无法阻止,于是将头轻轻侧了开去,视线中是一只修长的手,那手缓缓由门板移到我的右肩上来,五指张开,轻轻用力。
“愿赌服输?!”耳边轻暖的气息悄声扑排开来,嘶鸣暗哑。
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回声。自觉有丝气恼,却也知道一直以来那些我挂在浮荡表面背后极力与他言语周旋想要躲避的东西终于来临,这一刻,我无处可逃。
时序开始变得漫长,长到一只手指从面颊移到唇角的时候,我已然觉得过了一世纪那么久长。心跳早已失速,就连肌肉也开始变得紧崩。
那只手在唇角来回抚动,带来如蚁般的氧动。我忽而回过头来与齐越直视,带着我的不甘。
齐越轻声闷笑起来,俯头间气息落沉在我颈间,低低在我耳边回环。他缓缓伸了一只手来缚了我手到他胸上,我听到如我一般细致鲜明的心跳,它在震动,跌宕起伏。
倾刻间我深深俯首,并无法自己地放松。我在这个人眼里看到我自己的身影,越来越近,这一刻,我想到了昨日夜里李秋的话。
我无法描述我性格里还有些什么隐秘的所在,这一刻我主动伸手,让我们紧紧相拥!齐越脸上的表情瞬间如此醉人。他的唇终于有力地翻覆上来,撬开我的唇齿,倾刻间强力厮磨,焚尽我的理智倾夺我的所有。辗转间带来激热的痛楚,以至我不得不推开他仰头仓促地呼吸。耳间只是如荼地心跳,寂寞中我们长久地对视,我听到殿外北风呼啸落雪簌簌的声响,一阵紧似一阵。我们相识六年,有一半的时光在待与躲间周旋,如果他不介意倾尽热情,那么我亦可以。
我伸出的手臂再度用力,他的头低下来,相信我眼里有明亮的光,他显得如此深沉而迷恋。
唇畔再度相接,口鼻间竟是灼热的呼吸,心跳如焰火,首次唤醒我生命中沉睡的热烈。没有羞耻,我们有力相拥,唇舌相缠。思绪总是浮沉,数度清醒,却又在清醒的边缘再度卷入。深深数度,我无法自拔,面前这个人对我的影响,或许早已超出我胸中既定的认知,那末,就让我大方承认。
长久的时间过后,齐越终于从我唇间退开,俯首在我颈间深长地太息。
我已然面红耳赤。
“我表现的如何?”他伸手过来理着我鬓边凌乱的发丝,语气促狭。
“不知,或许改天我可找人试试!”
“当真?”他立时忧郁起来。
我实在笑不可仰,“我跟你说,这种情况你这样说不对!”
“你教我。”他表现的多么谦虚。
“比如说,”我把他的脸扳过来,脸一沉眼一瞪,“你敢!”
“我不敢!”答得又急又快。
我哈哈大笑起来,冬日里的体温如此温暖。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虽然,——”我拉长了嗓音斜倚着身前的肩背邪笑起来,伸手到他脸上一阵乱抚,几分放纵,几分疏懒,“不过,我喜欢!”
“很高兴你喜欢!”他笑了,得意,愉悦,欢欣,舒畅,适意,意气风发。我觉得动心,感到胸腔里温暖地博动。
然后我们都静下来,只是紧紧地相拥。
“这几日可曾听到什么不好的言论?”
“怎能没有啊!”我叹笑一声。本来自我入朝以来就有,只是多半无伤大雅,但自从上月出宫途中遇刺,齐越表现出的震怒及封锁宫门两日查禁的行为,私下已引来不少对我的非议。
“云隐,我不可能也不会把你隐在暗处,所以,有些事你要有心理准备。”齐越显得忧心忡忡。
“既已至此,那也是无法之事!”。
“你今日回去,夜间我新近安排的几名暗卫过来,你将他们排到府中,这样便于隐蔽。”
“立后的事,你还是想想罢。”沉思良久,我终将这句话说出口。
“目前四妃正好制衡,谁也奈何不得谁,甚合我意。”他只是如此回答。
未来的时光多么漫长,前路将有多少我无法了解的事情发生?无论若何,他是强悍之人,我亦用强悍的心来匹配。
(本章的梦与五十一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