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三年,秋,十一月十五日,夜,无风,圆月,昭明殿。
月亮圆圆的,挂在梢枝,像个盘子。月色极好。
齐越拿着杯在手中晃荡数次反复,放下,十指交叠托了下巴,对着我微笑。
“我脸上开花不成?”他看了半天,我便觉得我身上的手脚就又多余起来。
“呵呵,”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月光打在他脸上,他回头来笑,“我是想起来你两年前那日的风姿,有些神往。”
“有这事,我瞧你那时高高在上好不正经,可没这姿态?”我亦放下杯子缓慢开口,略有揶揄。
他又是一阵轻笑。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以你的性子,我费了那么多口舍,也不见你有何动心,当日怎么就想着主动拿起笔来议谏?”
“也没什么,”我看向窗外,展了手脚放松身子懒懒靠向椅背,“当日水势缓后,大哥从紫城来信说他心力交瘁却挽不了什么,我本意要写信慰他的,恰巧那时节你正在广招言论,我提笔不知怎么就动了些心思。”
“怎么就想到那个法子?”齐越叹息起来。
“这法子并不新鲜。我想这样一个国家,不会没有人想到。只是,可能相象到这样一个浩大工程所需的人物财力先就退缩了。的确,这样浩大的工程就单从实施上来说,那已是个巨大的花费,莫论物力财力,甚至会为它牺牲掉无数菁菁性命。你们会注意并认可这个策案,其实我也大为意外。”
“你的想法也不为过。只是站在国家立场,为着长久的功利,有些牺牲是必须的。其实就是没有你的议案,南离几乎每隔三年也都要拨出一笔巨资款项进行宁河赈灾与治理,为这水患这些年来南离死去的何止千百人数,其它损失还要莫计。既然同样都要拨钱,同样有人死去,莫如一次付出个大的代价,一劳永逸。”
“我当时也是想到这一层。我翻过典籍记载,宁河虽然一再筑堤,然而因为地势原因收效不大。我从前——”说到这里我看一眼齐越停了下来。
“从前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到将宁河分流之事。”
“难怪那时候你向我借图纸看。”
我笑了笑继续接下去,“宁河虽大却只在西部。东部的广大地域几乎没什么河流,我大致看过那几条河道,窄小清浅,除了靠天降雨,实在难以满足日常的种植。便想或许可以将宁河的水势引去,一来防洪,就是对交通也会有些好处。”
“怎么不想着直接加深拓宽宁河?”
“这本也算个法子,然而一则宁河水势虽平,便是枯水的季也极深,根本无从下手。既然都是劳财劳民,自然选个更有利的。”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一事,“这么浅湿的道理,我不信你想不通,那些臣子想不通,为何当日执意要我上堂陈说利弊。”
“这个嘛,”齐越笑起来,“我自然得找个机会让你露露面,不然我的计较怎么实现。还好有那个决定,不然我怎知你原来也有那么锋利的一面。”
“你也别给我扣大帽子,斤两这东西我自知,算来我头上这帽子真是扣的大了。”
“上者出智,下者出力。如你所想,那朝上只说话的臣子就都不用做了,要回家耕田去。你不要觉得此事心中有愧。你今日所得全是你应得的,若以功而论,单不说我王叔那事,就是这桩我也还嫌给得轻了。”
“我知道了,总之你的意思是我就是可以用的人就是了,倒会逗人开心,我收下便是,左右如今也是这样了,我就是不能用也要装有用。”我笑起来。
“有时候,”齐越略有不满地走过来,声音怪怪的,“看到你就在我面前,我总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我让你这么觉得?”我讶然。窗外的月色,已离了梢枝,亮的很。不要怪我将原因推到月亮上,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我想或是因为月光的缘故,我站起来走到齐越身边,微微弯腰。
“你确定你没说错?”我几乎是想大笑了。
他点头。
我对他微笑,慢慢伸了指到他脸边晃了数晃,牵了牵他鬓角的黑发,他看着我指尖发愣,愣着让我拧了一把。
“痛不痛?“
他又点头,呆的。
“那么,我要回去了。”我呵呵一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须知皇帝陛下的脸,那皮是很高贵的,等他回过神来就不妙了。于是闪身利落开了殿门,待我翻身上马,齐越已回过神来,站到门边一脸恨恨。
“有时候,其实我不介意坏坏你的名声。”我在马上对他笑的极是放纵,不得不承认我心情的舒畅。
他先是瞪大了眼,然后脸上便立时更恨了,愤愤的。我高兴了,于是对他点头转了马,没行数步,听到身后蹄声轻响,回头他已跟了上来,一把扯过我手中绳索。
“你以为,历了一月前那事,我还有名声可言?!”他语词加重,大是不平。
“那可不能怪我?”我抢回马缰,抿着唇角轻笑。
“当然不怪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里,我就紧的了不得!我看就这几日我再拔几个暗卫过来给你!”
“哦,如此甚好,”我捉狭地笑起来,“要不然你亲自上阵,我不会介意。”
“如此正好,我看你从今以后就留在这里不用回去了,我正好亲自上阵!”齐越眉开眼笑府过身来悄声说道,到得后面刻意加重了语速。
“说实话吧,剑影秋湖还不够么?”我斜了他一眼。
“怎么够,要是够一月前你也不会受伤?我是恨不能给你的人越多越好,你别同我争,我现下是惊弓之鸟!”齐越又坐正了些。
我摇摇头不欲与他争辩。
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宫门。除却侍卫,途中遇了好几拨人,一个个的便显现出些很是平常的神情来。
我们在门前站着,明月已升至高空,齐越沉默一阵,忽作惊人之语。
“什么时候,才能真不送你出这宫门?”
我仰头看看月色,半晌侧头对他展颜一笑,不置可否。他不知怎么,月下的脸便现出欣喜的光来。
“你回去吧,剑影在那等着,别担心。”我向前方一指。
“你先走,我看着。”
我想想他坚持也无甚法,于是由得他。奔行数百,回头,他还在那里,一袭白衣分外清明。
回至府中,未及更衣,令言已差人送来一信,说是请我明日去平湖春园吃酒。我想着明日有事,恐不能去,便写了一书,托来人转交说改日再去。
如此一番折腾,漱洗毕向李秋请了安这才息下。侧着身躺了半天,想着月前发生之事,肩上便有些隐痛,于是坐起来掀衣察看,左臂外侧上那道由肩及肘的长长伤疤,已长出红红的嫩肉,手指压上去,轻轻的疼。一时又躺下来,不知怎么便又想起齐越站在月下的身影,心脏的位置抽了一下,忽而合着伤口一道疼痛起来。
月前那次遇刺,齐越的表现确是大失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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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从遥远而来的风,逐渐带走秋天里最后一丝温暖的气息。
冬日来临。
刚刚过去的这一个秋,除却我的事不算,南府生了数事。
十月初,一向身体强健的二娘突然染上恶疾,医治不效,半月去逝。丧事毕,二哥一袭简装去了南方。又十余日,六哥也轻装便简去了北方。
大哥,三年来长驻紫县。
五姐,也于去年十月,与楚云轻成亲。
这个秋天,我二十四岁,塞南塞北燕纷飞。一府长大的兄妹,到如今,算只我一人尚存于府。
或许,这也不算什么坏事。毕竟,他们都已能够放手,各奔前程。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地北天南,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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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令言之事,久了恐有忘却,稍提。他最初的出现是在三年前齐越携南云隐出行北疆那次,那时候他们在山上相遇,柳令言还送了画给云隐。我那时交代的只说他姓柳。至于他又是怎么同云隐相交的,以及楚云轻南璃之事,这便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