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以为我不再是我。
是第一次,想去度测他人的性格。
我知道,政品不同于人品,就如同他的人。
逼死自己的亲叔斩杀无主的兵士,他平静的眼毫无波澜。这个人,他无情的时候绝无情。
可是,只为一块玉,却不惜置酒设局再三执壶,为的不过是一句不会拒绝。
是的,我不再拒绝。帮过我救过我,他待我何其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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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梦颠倒一夜纵横,醒来时头痛欲裂,至桌前取茶却被一方碧绿凝了双眼,倾刻间记忆翻腾。
四月的夜凉意适人,齐越置酒邀我共饮,婉拒的话总是因着他的表情和着杯酒吞回肚里。
然后,他拿出了那玉,问我说可会还收。
略有醉意,思绪却依旧清醒,没有回答,可是我伸出了手。我以为,它已随事而默。
他笑起来,姿意飞扬,再执了杯酒。
真的醉了。
醉了,可是分明他说了许多话语。
“这么快,就已经想我?”耳边传来轻微调笑的语,不知何时齐越已进了来站在身侧,晨光映得他嘴角歪笑分明。
“你这人,好不要脸!”我眯着眼看他半天,“我一早可只在自己房里。我想你素来直接,今日倒怎地矜持起来,分明自己想听偏是拐个大弯恁不干脆?你若直说,我原不小气看你面下也总是愿意作些违心之语。”
“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你既什么都看穿了,”齐越摊了双手诞着一张脸,“就说我听听罢,纵是违心也好叫人欢喜欢喜心里甘心呐。”
“说你听又何妨?”我扬扬手中的玉,“我告诉你了罢,岂止想你,我还十分喜欢你呢!你看你这么个人,又形成一个十分令人讨喜的性格,变着方要将自己的东西作送他人,这性格如此的好,我十分喜欢,简直喜欢到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这么喜欢我?”他欣赏了半天我的表情,低低轻笑忽而又愁苦起来,“可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我拍拍他的肩,“你慢慢想,我不急。”
“可是我急,并且我已经想好了!”他扯下我手闷笑起来,不住对我打瞄。
“你只管闷笑作甚?说出来,也好让本公子替你斟酌斟酌!”
“你确定——你要听?”他扬了眉头,面色古怪不成样子,“如此,你过来些我好同你说!”
我看他模样忽而心生警觉,站直了想退已是不及,只得一步便被他一把勾得斜斜倾倒。不曾坠地,肩背后多出一双手,手在背后牢作了结。
“不若,你既如此喜欢我,就将你自己送了我吧!”耳边吹来轻轻的气息,我抬头那张脸近在咫尺,朗硬柔和眸比星辉。
止不住懒懒微笑,“有何不可?”我伸手往他下巴一托,“我瞧你姿色尚可又小有余资,娶了你也不委屈。”
水泼一地的声响。
门开着,伙计每日早间会送水,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字眼。
回头,果然呆立的伙计大张着嘴脸上慌乱横陈。伙计后边还立了个人,一袭南衫齐越的护卫。他走进来手上托着个碗脸上簸着个笑说殿下叫备的酸鱼羹好了。于是碗放到桌上伙计扯出了门,门合上了。合上的门又开了,伸进来一双手一张脸,手提了地上的盆脸斜斜扫了我一眼,门又合上了。我顺着他的眼回头,齐越下巴上一只手。
“这叫什么?”
还不显摆着,哪有什么好听的词?我斜他一眼。
齐越痛快地笑起来。
“我挺喜欢你的护卫。”我琢磨半天他的表情,再研究半天门外那团黑影,“他表现很好,你瞧他站得多么笔直。到哪去找来这些人才,好不令人佩服!”
齐越约模是有些狂笑了,将一个头抵着我肩又不好生站着困得我险些闭气。
“什么时候,你都能让人开心呐!”
你是开心了,却不知我正头痛历害。我看他一阵没有停歇的意思,便伸手推开他到桌边坐下。
“说吧,一大早的来作甚?”
“昨晚的酒,恐你头痛,过来看看,”他笑了一阵,走过来坐下取过先前那护卫送来的碗,“我吩咐厨下备的鱼羹,你吃了也好受些。”
“这算什么,负荆请罪?”正是头痛,我想也不必同他客气,径自取过用了。
“怎么说都可以。”他看我将汤羹饮尽,“云隐,什么时候见你都是清风明月骨朗筋舒的样子,就连醉酒也不例外。”
“却不是又拿好话哄人?”我看他半晌忍不住低低笑叹,也不知什么缘故,自那日夜间归来,七八日里这太子殿下待我竟是殷情到了琐碎的地步,一如刚才的羹,口里也似注了蜜般旦凡开口无不是些夸赞言词,弄得我有时候倒真颇以为自己了不得是个人了,果然人都是喜欢好话的么。可是欢喜归欢喜,末了还得清醒过来,我想有些话我已不能不说。
“齐越,你待我是极好的,这我知道,只是想来我一直不是个识相之人。咱们相交,我不曾以为我高攀也不曾以为你低就,更不曾说些什么好话与你,我以为是朋友就不必计较这些。”
“并无人计较。”他温言下来。
“你是个广博之人自然不去计较,却是我要计较了。为何近日这般殷情?我原是个随性之人只以常心待你,你当以常心待我才好,实不必太过细微,你若如此我倒大不自在了。”齐越低头沉默下来,我思索一阵还是将未完的话说了出来,“若是,因着我身上的伤,——”那伤,已不过一缕淡淡的痕。
“不是!”他果断抬头来打断我,“不是因为你的伤,虽然我承认我确实对此有那么一部分引咎自责的补偿心理,可是最重要的我想不是这个。”他沉思许久才又缓声相接,“咱们相识,也有许久的时光了罢,”他站起来走至窗前,无端感慨起来,“记得相识之初,你可是不大愿意理我的呐,可还记得咱们相识的情景?”
“自然记得。”我颔首,算起来同他相识应是在南曲房中。
“想知道最初我怎么看你的么?”他轻笑起来,脸上现出怀念的神色,“那时候,你真是冷淡的很呐,害我还以为你故意如此;不过,后来久些了,我知道那其实不过你的性格;再后来——觉得你的人品胆识很好;及至这出来一趟——,”他忽而停住不说,脸上直挂了个模模糊糊的笑意。
“怎么?”莫明有些不安,却耐不得好奇。
“而今么?”他的语音蓦然低沉似叹息,说不出的怪异,“我与云隐,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法?而今,我只觉你好,便是处处也是好的,是以你说我殷情,其实无论言行或者相待皆无不出自真诚,并不曾半分相违心意!”
心在瞬间浮沉,颊上无端燥热起来,只觉这话于我似有不妥,可是一时又理不分明。待要细想,却又叫他拿话岔了开去。
“那天夜里之前,你是真的不相信我罢?”
“你嫌你事情尚不够多么,怎么老想着这些?”着实令人无奈,他何时变得这般细致了。
“云隐,那玉的事——!”
“等等。”我打断他,站起来。
“到这时候,你还同我客气?”他的声音连同表情缓沉下来。
我笑笑走到一边取了荼壶倾了杯荼递到他手上,“急什么?我有的是时间。只是话长了,恐会口干!”
“我以为——!”
“以为什么?你要说,难道我还能拿了布塞了你嘴?”我白他一眼。
“那些争斗算计,想来你也不耐烦听,我只说说玉令的事。”齐越走至窗边。
不是,我不懂得,物非本人的道理。可是,对我们这些臣下来说,不服它的恐惧要大于服从它的恐惧。我所惧怕的,不过是隐藏背后的那个人而已。见物如人,这是我最好的选择。何况,那上面的龙身齐姓,本已让人无可拒绝。
物因人贵,齐越说的不过这么个事实。
所以,用一块玉,太子殿下的玉,打开一座城门亲而易举。
所以,齐诀想得到那块玉。他得到了,因着我临时的起意。那天夜里,不过一出诈降的戏码。
玉开了城门,齐诀的人手出来了。这以后的事当然就简单,总不过顺理成章。那些人,走进了早已等待的虎口。
当真是,小小利用了我一场,我是别人的饵。
送我玉的时候,他有一分真,两分假。两分假中,半作诱饵半为它,这是齐越说的。
“我既是饵,如何又这般相待?”这是我的疑问,这些日,他如此殷情。
“我心非昨,玉未变,心意可以圆转。利用了你,我不后悔。悔的,只是我不该让你受伤。”他淡淡而言,“齐越不是软心人,可是对认定的人事却决不吝啬!”
“我只想,你心里会不会怪我?你说过,做我的朋友要打折,我的表现真是看来如此,我无从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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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怪你,齐越,你不知道。
可是,南云隐,说穿了也不过一个俗人。在乎的,始终只是一份心意。纵然,你真的利用过我,但我想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我若无碍,计较不必;我若伤损,计较无益;我若不幸,计较无魂。
人生百年,孰能无过;往事如烟,既往不咎。
我心非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