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居伊城两下店镇,镇上有数百户人家,东依林山,西伴汶水,位置虽偏僻,却是山清水秀,民风纯朴。他父亲施玉堂年少时家境贫寒,上有四个哥哥,排行老五,都在财东家当长工混日子。他虽是儿子也不讨爹娘欢心,被打挨骂、忍饥受寒是家常便饭,三岁就跟娘讨饭过活。只是他人小鬼大,能说会拉,娘讨不来饭食他讨得来。他爹看在眼里观在心里,病倒床前临咽气,专门交待要让小儿子走出家门,不要像哥哥们一样拉长工,要去外地学个手艺。玉堂领了父命,便一路要饭到了县城,他心性强肯吃苦,到了城里在饭馆当学徒,烧火抹桌子端盘刷碗这些小活得心应手,虽尝尽人间冷暖,更学会察言观色。
有一日,饭堂来了一位刘先生,此人是做粮食买卖的。刘先生酒足饭饱之后,将钱袋遗忘在桌上,玉堂收拾桌子,见到钱袋不为所动。他知道这一生也赚不那么多的钱,却深谙君子爱钱,取之有道这一说。走了数条街才追上刘先生,二话不说把钱袋还给他。刘先生看这小伙子,浓眉大眼,堂堂正正,对他大加赞赏,正好自己手头缺一个有心有义的跟班,便要了他。玉堂辞了跑堂,一心一意跟随刘先生学做起生意。没几年,摸清内行门道,刘先生因病故去,他便接手干起来。三五年下来,置办家业,购田扩地,娶妻生子,说不上大富大贵,家道却也殷实。
子宣是他结发妻刘氏所生,刘氏嫁来时,施家尚未发家,还处于创业初始,有时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刘氏性格温柔,为人贤惠,任劳任怨的随着夫君受穷,她命苦,玉堂刚赚下几个小钱要过好日子时,她感染产后风去世。玉堂悲痛万分,将精力全部集聚于赚钱,家业一日日兴旺,子宣四岁时,他又续娶陈氏琉梅。陈氏是镇上陈财主小妾生的庶出女儿,在娘家不受待见,能嫁给玉堂也算有福气。她虽有几分姿色,心性实在歹毒,饶是子宣跟随奶奶过活,才长大成人。陈氏过门后又生下一个儿子叫子良。对于这两个儿子,施玉堂偏心子宣,觉得他从小没有娘亲疼爱,又懂事乖巧,爱好读书,一点即透。有意让子宣继承衣钵,长大后随他做起粮食买卖。陈氏虽有心让小儿在生意上染指一些,无奈子良不争气,只会吃喝玩乐,整一个公子哥儿。施玉堂时常教育两个儿子,为人处事,为龙为虫,为官为民,万不可贪心。当年,他若动贪念,施家不会有今天,这既是家训也是处事之道。对于这点,他深信大儿子宣绝对做得到,而对小儿子良,却有些恨铁不成钢之味。
战前,施家的粮食生意多半在集市进行买卖。两下店的集市,其源流可以追溯到唐代。镇上有各种商号和店铺,施家的商号名为“玉满堂”,取至施先生之名。逢集之日,摊商满街,方圆二三十里的人都来赶集,生意非常兴隆。怎奈随着战争爆发,风声日紧,两下店集市遭受破坏,正常的经济活动被打乱了。玉满堂也停止营业,施先生将资金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和子宣商量再跑这一趟,赴河南、河北一带收购粮食。没想到,粮食没收到多少,却赶上日军入侵省城。
又是一片静寂,赶了一天路的伙计们都睡着了,木槿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面对无可逃避的厄运和死亡,绝望的人在失去一切慰藉之后,总还有一个慰藉,便是勇敢承受命运时的尊严感。离一种灾难愈远,人愈觉得其可怕,不敢想象自己一旦身陷其中会怎么样。但是,真得陷于绝境中,犹如落入台风中心,反倒有了一种意外的平静。人的忍受力和适应力是惊人的,几乎能够在任何境遇中活着,或者———死去,而此刻,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适应的。
她的确能够适应和忍受。
木槿遭此巨大变故,她的身心俱疲,想着父母尸骨未寒,眼泪一遍又一遍的清洗着脸颊。如今,天不绝她,她遇到了好人,老天待自己不薄啊。她暗暗咬紧嘴唇,告诫自己要活下去,活下去。
木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天已放亮,看到对面墙角三个人依旧熟睡着。而自己的头竟然枕着子宣的肩膀,他也在睡着。木槿羞红了脸,幸好大家都在睡梦中,没人意识到她的尴尬。
子宣早已醒了,感觉到木槿那头乱遭遭的短发,枕在自己肩膀上,低头看到睡梦中她的眼角仍然挂着泪珠,心生恻隐,只好忍耐不动。
“哎呦,雪停了,”小征醒后一咕噜爬起来,伸个懒腰,伸出头去大声嚷嚷。
他这一行动,大家醒了。
“祥生,瞧你像个娘们,还爱红脸呢,”小征走到她面前,端祥她一番,突然一把搂住她。
木槿面红耳赤,刚想反抗,突然意识到目前自己仍然是一个“男孩”。她只好把求救的哀怨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子宣。
“快看看牲口去,别闹了,抓紧赶路,”子宣板起面孔对小征说。
小征放开木槿,对她吐了一下舌头,跑出屋去看那两头拴在树上的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