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攀谈,木槿知道那位翻译姓张,如同对方知道她姓李,叫祥生一样。
这是日军矶谷廉介第八师团下的一个约二十人的小分队,大部队已先行入城,他们殿后。木槿跟着他们,如履薄冰,恐惧如影随行,每走一步,似踩在刀尖上,既害怕自己身份暴露,又挂念着亲人。木槿的心疼到抽搐,爸妈和祥生一家发现她不见,将纠心到什么程度?她最怕的是祥生会弃下老弱病残,拼命追赶她。那么,剩下的人离死神会不远了。她在心里祈求,祥生能有一丝理智,保护好大家。
远远的两山之间,厚重的灰色云块上边变幻着几缕淡黄色的水波似的光。山的颜色和轮廓渐已模糊成一片,给人一种沉郁之感。空气中有一丝潮湿之气,看状况,就要下雪了。
他们在山路上行了半天,路途颠簸,马上的日本人忽高忽低,领头的军官叽哩咕噜地吆喝着什么。马儿咴咴地嘶鸣着,昂着头,努力摆出一副快跑的样子,却因为山路崎岖,走不快。那匹黑色牡马,在路中间停住,翘起尾巴根子,屙出了一团团粪蛋子。日本人用腿后跟磕着马肚子,马丝毫不动,马头晃动着,抖动得嚼环哗啦啦响。他徒劳地忙活一会,马依旧不动,没办法,他便回头对队伍说了句话,张翻译立刻对木槿说:“太君说了,要在此休息一下”。
木槿默默地把马牵至队伍后边,寻到有块荒草的地,马低头吃草。四处全无人影,路上寻不到杂乱的马蹄和人脚的迹印,前方有块起伏的沙土斜坡。她努力地辨认了一下方向,确定自己距离父母有十几里路远。
“小孩,过来,把太君这匹马牵过去,”张翻译招呼她。
木槿低下头,心狂跳着,她小心翼翼地从几个日本兵身边走过,尽量伪装得自然一些。她知道,一旦自己的女儿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身边的日本人暴发一阵狂笑声,木槿吓得哆嗦着,她硬着头皮牵过马,突然,为首的日本人对着她说了句什么。
“小孩,太君问你多大了?”
“十五……”,木槿压低声音说。
日本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张翻译笑了。他立刻对木槿说:“太君夸你细皮嫩肉的,过去让太君瞅瞅。”
木槿的脸上虽然抹了厚厚的泥巴,可露出的脖子却白皙如玉。一听张翻译这样说,她如同五雷轰顶,腿肚子打颤,一股深深的恐惧从心底涌起。
“怕什么,你是个爷们,又不是花姑娘,太君喜欢顺从的中国良民,别怕,以后跟着太君,你吃香得喝辣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木槿迟疑着不肯上前,见她踯躅不前,日本人对张翻译不满地嘟噜着什么。
木槿攥紧拳头,脑子里传来哄哄的鸣叫声,前进一步将是万丈深渊,一动不动也是性命难保。距离最近的一个日本士兵腰间别着一把手枪,她可以冲上前,一把抽出枪,结果自己。她甚至没想自己会不会开枪,别管了,反正就是死,也要保全自己的清白之身。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让她向前挪动了几步。
突然,一声哒哒的枪声从沙土斜坡后面传来。伴随枪响,木槿看到她面前一匹大马轰然倒地,亮出了沾满黑泥的前蹄,还有涂了油一样又宽又厚的胸脯。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着,脑子里迷迷糊糊。为首的日本太君跃在马上,大张嘴巴,眯着眼,哩喽哇啦地叫嚷着,大概是在说他们中了游击队的埋伏。枪声密集起来,木槿下意识的趴在地上,呼啸着的子弹划破一切,好像从四面八方飞射出来。她听到扑的一声音,张翻译已经仰面朝天挂在马腚上。一个倚在黑马旁的日本兵,两只胳膊垂挂在马脖子两侧,悠悠荡荡,掉了帽子的脑袋歪在马脖子上,帽子哐当响着,砸在木槿的身上。
日本军官左手拍打着马,右手高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刀。笨重的马蹄刨着路面,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寒冬腊月,木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鼻尖的汗水,闻到他喷出的恶臭喘息。马被惊吓,前蹄上仰,嗷嗷叫着,一眨眼的功夫,黑马的额头上冒起一股红烟,剧烈运动着的四肢僵住了,四条脚猛然瘫下去。日本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与他的马一起跌倒在地上。
呛鼻的火药味、胶皮味、血腥味、淤泥味使寒冷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空气里充满了恶浊的气体,一股酸溜溜的马的味道让木槿从吓懵的状态中清醒。到处都是浓烟和纷乱,木槿的耳朵里**辣的,什么也听不到,轰响像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不知何时,她的腿开始机械的奔跑,她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开始跑的,而且会跑的这样快,这样没命。她疯狂地朝相反的后方跑着,跑着,直到她觉得耗尽每一丝力气,脚脖子软得仿佛用面团捏成,脚痛得如同锥刺。寒风呼啸着,她却跑出一身汗,直到身体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直到感觉自己彻底死了时,木槿才扑地一下趴在地上,全然顾不得肮脏和冰冷,呜呜地痛哭起来。
她知道自己安全了,终于从鬼门关把命捡了回来,她在心里拼命呼喊着爸爸妈妈,她的亲人。痛哭一气后她抬起头,仿佛看到死神定定地站在她面前,眼睛闪出渗人的血红,无情地望着她。仿佛对这位十六岁的少女说:“死吧,死了一切会解脱,死吧,没有害怕和灾难,没有寒冷和饥饿。”
木槿挣扎着爬起来,她第一次和死神离得这样近,一件黑袍子披在他身上,这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可怕反倒有几分可笑。死神一动不动,突然之间,木槿觉得自己不再那么怕他了。是的,人总要死的,走一百步要死,走三十步要死,竟然怎么折腾都是一个死,那还怕什么?不怕了,眼下她要活,亲人一定在寻找她。她已经跑出日本人的魔爪,她要找到亲人。她要活到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她要活。
天色渐暗,依旧辽沉沉地,薄云飞逝,余光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辉,涂抹在无际的荒原之上。
她不敢再走大路,生怕再遇到其他日军。像小偷一样,在灌木丛、树林中穿梭。树枝剌伤她的脸和手,她感觉不到疼痛。心里一个信念,她要活,不要死,就算是死,也要和亲人一起。木槿在心底无声的呐喊,爸妈,你们要等着我,周围静寂孤冷,没有一个活人或一只活的动物。有的是死人、死马和死骡子躺在路旁,她从一开始的害怕变得麻木。直到天彻底黑了下来,她看不清路,才把自己缩到一堆树丛里,听着呼啸的寒风把她吞没,只觉得又冷又饿,哆嗦一团,却不敢睡,她怕睡着再也不会醒来,便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无尽的黑。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喊着亲人,眼睛里已经没有泪了,这也好,流泪什么用处不中,还消耗体力。
当木槿不知何时睡着并且认为再也不会醒来时,却有人摇晃着她。
此时,天已亮了,却是昏暗阴冷潮湿,预示着一场冬雪的到来。
她首先看到一张慈祥的脸,是位瘪嘴老太婆。稀疏的几根白发从她黑色的罩头布里披散在额上,穿一件破烂的棉衣,靠在树枝做的手杖上,翕动着那没有牙齿的嘴,对木槿说:“起来,孩子,村子就在前边,你这样睡,会让野狗拉走的。”
村子,前方竟然有村子?眼泪毫不留情的涌出,流到她干裂的嘴唇上,一阵疼痛,嘴唇裂开出血。一股酸涩的味道让她的胃隐隐作痛。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木槿发觉自己倚着取暖的树丛不过是柴堆。黑夜掩盖了一切,前方真有村子。
“别哭啦孩子,都是让日本鬼子害的,”老人试着眼窝,心疼的看着她。
木槿浑身疼痛,努力地挣扎起来,顺从地跟在老人身后,这位老人家带给她无比的信任。
“奶奶,村上有多少人家呢?”她跟上前问。
“不多,十几户,都是种地的苦人,别怕,孩子,没来过鬼子?来的都是逃难的。”
路边错错落落有几户人家,还有一些土围的院子,木槿默默地跟着她走,却不敢做声,只张望四处搜索着。一匹驴子还在石磨边打圈,却没有人。他们走过一户户人家前,从门隙处飘出一阵阵的炊烟,甚至有几个小孩子跑在路上,偶有一两声狗叫,村子不大却是静谧的,这些让木槿倍感亲切。
两人在一个破门前停下,老人开了锁,先把她让了进去。屋里边黑魆魆的,木槿不敢动,却听到老人笑了:“别怕,孩子,你是从城里逃难的?头夜,咱村来了好些个,都住在各家呢。”
木槿心里一动,她感恩村人的善良,还有另外一个让她高兴的消息,除了她,还有从省城里逃难来的?
如果爸妈发现她不见,或者知道她随日本人返城的话,他们会顺着路寻找她,所以,她很有希望遇到亲人。
老人扒拉开灶前的柴禾,点着火:“孩子,你该饿了吧?”
木槿早就饿了。两个人坐在灶前,灶里的火光不断的舔在他们脸上,锅里有热气喷出来了,一股舒服的暖意袭来,木槿暖和了,饥饿更重,她的精神渐渐涣散,因为疲倦和害怕,她一直沉默着。直到老人把一碗熬好的小米稀粥放在她跟前。
“你是个姑娘吧?我一看你这俊样,就是个小姑娘,”她深陷地眼窝闪着灼灼的光。
木槿低下头默许着,对于这位好心的老人,她没必要隐瞒什么。
“说也巧,昨晚来了几个人,是打城里逃过来的,一直打听见没见一个姑娘,”老人笑着说。
“啊,”木槿惊喜不已,她听不到肚子里的轰鸣声,迫不及待地放下碗。
“先吃点饭,你喝完粥我带你看看,不远的,就在我小儿子家,”老人按住她,强迫她吃下东西。
木槿顾不得烫热,三口两口地吃完粥。纵然饥饿疲惫,她的一颗心已经飞出这间屋子,她疑心这位老人是菩萨演化的,来搭救她出苦难。
她们出了院门,老人自顾自说着:“打德国鬼子进关,世道还没太平过呢,”。木槿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她的目光已经被前边磨盘前的人深深吸引住。
一个人正费劲地拉着洋车,他一脸愁容,中等身材,不是爸爸却是谁?
木槿无法站立,她已经被剧烈的喜悦冲击到无法停止。劫后重逢,没有比这更让人感觉幸福的事了。她向前狂奔起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爸,妈,干妈”。
梁夫人因担心爱女外加一路饥寒交迫,病情加重,人晕晕沉沉已不清醒,此时,她却突然睁开眼睛:“她爸,是槿儿,我听到咱槿儿了……。”
梁先生也看到女儿瘦小的影子,呆立片刻,禁不住老泪纵横,哆嗦着嘴巴,楞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车也忘记推了,只是木木地看着将要扑过来的女儿。
“我说槿儿人聪明,能找得到咱们,可祥生不听我话,偏去找她,现在槿儿回来了,可我的儿子呢?”祥生妈喜极而泣。
天空突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音,立刻有村人叫喊起来,是日本飞机,快藏起来。可是一切来不及了,木槿只听到耳边响起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与此同时,一个黑得耀眼的东西,从半空中飞落下来,火光黑烟瞬时腾空而起。
“炸弹,快趴下,”她最后的意识中,恍惚听到爸爸这一声呐喊,整个人跌入无尽的黑暗中。
……
施子宣下了骡车,一步就踏进这个小村的血海之中。
天下漂起雪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和胶皮的味道,整个村子房屋基本全部倒塌,变成破砖烂瓦。村落间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断肢残躯,四处抛散,鲜血染红了街面。一位年轻的母亲横卧血泊,怀中的孩子只剩下两只血淋淋的脚。
太残忍没有人性了!眼泪模糊了子宣的眼睛,顺着他英俊的脸庞流进脖颈。他丝毫觉察不到冰冷,看着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只有心痛和仇恨。
“唉,这杀千刀的小日本,害死咱多少中国人啊,”跟随施家三十年的老管家黄义不时唏嘘。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又不放心地对子宣说:“少爷,随时都有鬼子来,咱上车抓紧赶路回家吧,大哥还不知有多担心呢?”黄义在施家的身份,说是仆,却更像长辈,他看着子宣长大,心疼这个自小死了娘的孩子,了解他纯厚本分,对他的疼爱之心,更像是父亲。
“黄叔,让小征和陈三看看还有活着的没有?”子宣没有应黄叔的话,在纷扬的雪花中四下打量着。
“少爷,少爷,快过来,这真有一个喘气的,”施家的伙计小征突然喊着。
子宣奔过去,在石磨盘的底坐下,地上躺着一个少年,处于昏迷状态。小征把水壶里的水向他口中灌了几下,掐着人中,良久,一声呻吟从他口中传来。
“哎……”
“醒了,人没受伤,应该是被炸弹轰晕的,”小征上下打量着他,回头对子宣说。
大家看仔细他的模样,满面凄容,肮脏无比,脸上有刮伤也有灰烬。只有一双大眼睛半张,此刻,他仍然是一副半迷糊状态。这是怎样一个孩子?在他不远,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首,皆是血肉模糊。地上散落的包袱,里边是被炸烂的衣服还有一些钱物。几个人都不言语,也不忍直视,这几个想必都是他的亲人。
“哥,快瞧这个是什么?好像是件好东西。”另一个伙计陈三在一具尸首旁边拾起一样东西。子宣接过细瞧,竟然是一件玉器,虽血痕斑斑,玉质却温良细腻,绝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东西。他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想必是这个小孩家的物什。
子宣起身,不料这个孩子却猛得拽住他的棉衣一角。口中隐隐呼救:“大哥,救我……。”
……
木槿睁开眼睛,努力支起身体,茫然的环顾四周,自己躺在一间破厢房里。
这是一间狭窄的小屋,断壁残垣,风雪从破损的门洞无情的钻进来。墙角对面坐在三个男人。为首的消瘦精干,年纪约有五十左右,剩下的两人,十七八岁的模样,看穿着打扮像是干活的伙计。
“来,先喝口水,”有人对她说。
这个声音温婉带着磁性,木槿费劲地抬起头,终于看清声音的主人。她的记忆时断时续,她记得找到了爸妈和干妈,然后…。。,再然后,自己歪倒在一个人的身上。她恍惚看到那个人,却看不清模样,现在,她看清他的样子。年龄大概二十三四岁左右,面容白皙,眉毛英秀,细长的单眼皮,眼珠乌黑,双唇紧抿,有股书卷气,却不呆板又不失稳重。
木槿大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黑眼睛,探询似的瞅着子宣,反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除了祥生,木槿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一个男人。这个人是好看的,甚至可以称得上俊美。同样是男人,他和祥生完全不同,尤其是气质上。那么是他救了自己,再向前呢?记忆碎片被粘合,一切清晰起来,她看到爸爸拉着洋车,车上挤着妈妈和祥义,干妈帮忙推着车子抹着眼泪,她飞奔过去……。随着记忆的恢复,猝然不及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出,那股感觉越来越强烈,胜过身体上的一切疼痛和虚弱。她忍不住发出声响:“爸爸、妈妈、干妈,祥义哥…。。”,木槿不能思想不能呼吸。她已经完全记清了,他们死了,死于日本人的炸弹,而祥生哥不见了……。
亲人死了,独留她苟活,还有何意义?
木槿挣扎着起身,她要找到他们的尸首,她的亲人,她要亲手掩埋他们,她要和他们在一起。
人还没站起来,身子已经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子宣站在她身后,紧紧地揽住她,劝慰到:“国恨家仇,我们早晚会还的,小兄弟,先保重自己的身体,你千万要伤心了,你的亲人,我们已经掩埋了……”。
木槿虚弱冰凉的身体靠在子宣怀抱中,听到他呯呯的心跳,那么年轻有力,又那么温暖。她无力地倚在他身上,痛苦的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打湿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