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木槿睁眼看到头顶树枝中间渗过惨淡的阳光,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儿。
寒冷再次袭来,她冻得浑身发僵,身下的包袱硌着背,很不好受。便勉强抬起上半身,看到歪着脑袋挤在一处睡着的妈妈、干妈,她们身上盖着乱七八糟的衣物,男人们却是合衣而眠。头一晚,大家为了取暖,全部蜷缩在一棵槐树的火堆旁。后来把包袱偎在树上,女的睡那边,男的则在火堆一侧。一夜一天的惊吓奔波,木槿连梦没来及做已昏昏入睡,毕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姑娘,她着实累了。
这一行人不吃不喝连续奔波一天一夜,不敢停歇。终于在昨晚,当大家意识到,省城被抛远,暂时脱离危险,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梁先生垂头睡着,祥生蜷成一团,发出有节奏的鼾声。这些人中他最劳累,拉着两个成年人东躲西跑,虽说年青有力气,实在也是累到不行。祥义醒了,大概是惊吓过度,此刻眼神空洞的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四周横七竖八挤着许多逃难的人,有醒着有睡的,却无人应声。该咒骂日本鬼子和韩复渠的话骂了,该掉的眼泪都流了,该心疼的却只能依旧疼着。所幸,这一拨人没遇到日本军队,木槿想,眼下家人都是平安的,只要家人好,一切也会好的。木槿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紧靠在树干旁,撩起棉衣为怀中的婴孩哺乳。她眼神凄惨,默默流泪凝视着她怀中的小儿,小小年纪遭此大难,做母亲的心如何不痛?一位青年男子满面憔悴默坐母子身边。她的一颗心落下了,至少这一家依旧是团圆的。
看着年迈的梁先生,木槿心疼起来,他长年俯案读书写字,颈部早就不好。如今这种姿势睡觉,脖子会有多难受?此时他大半个身子暴露在寒冷里,木槿揉揉僵硬的四肢,拿起搭在自己身上的一件棉衣,悄悄向爸爸走去。
她这一动,除了祥生,反倒把大家都惊醒。
梁夫人和祥生妈互相看看,亲人都在,再瞧瞧野宿在这荒郊野外,皆面露凄凉神色,无人吱声。经历了生死浩劫,此时她们心里倒渴求这份难得的宁静。只是想起再也没有了家,一个个心痛难忍。
渐渐有人走动了,夹杂着说话和小孩子哭闹声,有人拿起包裹继续赶路,投亲靠友。大家虽经生死,此时,只能各奔东西,作鸟兽散。
“大姐,这兵荒马乱的,你们想好去哪儿?”祥生妈问身边依偎的梁夫人。
经历逃难颠簸,梁夫人憔悴不堪,满面灰土色,对于祥生母子这一路搭救心生感激。她有些后悔自己对李家出身贫穷的不好想法。这一路,祥生没命地拉着她逃难,车上虽有他二哥,可是人家那是亲的,至于她,却局限邻里之情。她对祥生好感倍增,这是个厚实孩子,若是槿儿真嫁了他,倒也是桩美事。
“这要问下槿儿他爸……,”梁夫人看着更加苍老憔悴的夫君。
梁先生按着酸痛的脖子,心里悲苦万分。他强忍住眼泪,是啊,他们三口人将要流浪何方?年少时他富余的家毁于大火,本该熙养天年之际,日本人入侵中原,他苦心经营的小家也毁于大火。茫茫人间,何处是他梁遨一家栖身之所?
他们的谈话惊醒了祥生,他默默听着不敢说话不敢动弹,他在等待着决定。
“爸、妈,不如我们随干妈一家回他们乡下吧,”一直沉默的木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太好了,大姐,咱们以后可以互相照应了。”祥生妈握住梁夫人的双手,欣喜的说。
梁先生说自己怎么没想到呢?手里尚有几个盘缠,在乡下购置一处小宅几亩水田,遮风挡雨,苟且存活问题不大,何况祥生一家多少能够照应他们。
两位当妈的心照不宣交换一下眼神。梁夫人本是心性纯善之人,心里只有感激之情,已经彻底忘记前一晚要把女儿嫁给富裕人家的想法。
祥生按捺住心里的狂喜,闭着眼一声不吭。
木槿恢复了她快乐本性:“谢谢干妈一家救命之恩,以后我就是她老人家的亲女儿,祥生哥和祥义哥是我亲哥。”
祥生妈感动的直抹眼泪,她太喜欢木槿这孩子了,知书达礼,聪明活泼,漂亮又懂事。现在,她甚至有些感谢这突如其来的战乱。
祥生虽觉木槿这番话有些扫兴,不过,能和她在一起就好,至于其他,那是以后的事,再说不迟。心放下来倦意又袭,他忍不住又打起瞌睡。
木槿拿出一些吃食分给大家,自己拿起一个冻到冰冷干巴的馒头吞咽着。嗓子被拉的生疼,多半也有烟熏的,她忍不住干咳起来。她心疼的看着爸、妈、干妈这些老人家,每人正一小口一小口艰难的吃着。尤其是长年卧床的妈妈,木槿的鼻子酸酸地,眼泪瞬间涌出来,她几时见妈妈遭受这种罪,她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眼下,她拿不出什么好吃食给大家。看到大家吞咽困难,嘴上干裂,渗出血丝,木槿心底焦急,再看累坏躺在冰冷地上又睡着的祥生。她暗想这一路还长着呢,祥生哥必须保持体力,他肩负着拉两个成人的重任。爸爸和干妈虽年老,身子骨却还硬朗,赶路问题不大。只是眼下,没有水喝,人不吃东西能撑会儿,不喝水怎么能行?到哪儿找些水才好。
冬天萧瑟的灌木和干草由于马蹄、车轮和行人肆意来回践踏碾压,已被蹂躏得乱七八糟。木槿突然看到不远处有谁丢弃的木桶,她趁大伙没注意,偷溜过去提起木桶,向灌木深处走了几步,凭直觉附近一定有水源。果然,向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一条银白色的光带,在太阳映照下灼灼生辉,不是河又是什么?
木槿飞快的越过枯草丛走下河堤,太阳倾斜照耀着河道,映出一片耀眼的光明。天寒地冰,水面上结了一层白色的冰,河道中央的冰是浅蓝色的,坚硬光滑。木槿的小孩心性又上来,她调皮的轻踩上去,像踩着酥脆薄饼,发出咯咯喳喳的响声。她从没出过城,虽处苦旅,却第一次见到冬日水光山色,与城内景致大相径庭,倒有几分新鲜。
木槿找块石头,选择一处干净又薄的地方,开始砸冰。养在深闺的少女何时做过这类苦差。石头被她纤细的胳膊勉勉强强举起来,摇摇晃晃落在冰面上,发出的响声像刀刃一样锋利单薄。冰面上出现一个核桃大的白点,溅起细小的冰屑。北风在河道里肆虐。木槿冻得浑身发抖,脸蛋又红又紫,双手握不住冰冷的石头。她有些后悔,自己低估了冰层的厚度,早知道不心疼祥生哥,让他来得了。自己的小聪明反倒耽搁赶路时辰。她费了好大劲,终于掘出一个冰窟窿,忍不住欣喜若狂,扔下石头,准备提起木桶取水。
有人拍了她肩膀几下,木槿头也不抬的说:“祥生哥,别着急,马上有水喝了。”
没人回应,木槿纳闷着扭头一看,不由得一声尖叫,瘫坐在冰面上,木桶哐得一下砸落在脚下。
约有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立在河堤上,一个个顶着黄帽子齐刷刷地站成一排。
木槿的腿肚子直打颤,她想站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倒吸着气,天啊,是日本人!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到底来了……。她专注于砸冰,全然不知这群人什么时候来的?
距离她最近的那人穿戴和马上的人大致相同,年纪约三十左右,戴一副眼镜,个头不高,身材偏瘦。他虽不说话,但木槿看他五官气质像一个中国人,是翻译。再看马上的日本人一张张脸都被冬日阳光折射白花花的,分不清鼻子眼睛。此刻在马上坐得端正,腰挺直,头微仰,双手拉着马缰,踩着马蹬的腿伸得笔直,呈八字形劈开。
“小孩,你知道进城的路吗?”翻译官问她。
木槿的心呯呯乱响,她感到一阵头晕目弦,根本没有力气说话。
“小孩,你别害怕,大日本皇军不乱杀人的,当然,只要你乖乖听话,”。
他的话警醒了木槿,他们把她当成一个小男孩。这会子,光害怕是没有任何用处,必须让自己镇静下来。小男孩?他们一定找不到去省城的路,需要一个向导,那么自己是安全的。他们若想杀自己,根本不会多说一句。既然问话说明不屑对付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小男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来了怕也没用。此时,木槿镇静下来,那层厚厚的灌木丛后边有她的亲人,它们遮挡住那批难民,保护她的亲人。她祈求祥生哥千万不要冲来寻找她,必须抓紧把他们引开,才能确保大家的安全。
她立刻点头,故意压低声音,她脑海中想像祥生说话时的语气神态,让自己看想来更像一个“小男孩”。
翻译官转身对马上的一个日本军官说了几句,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随后,翻译对她说:“小孩,皇军说了,让你带路进城,路上顺便喂喂马。”
木槿立起身,把头低垂下来,躬起身子乖乖地跟在翻译官身后。
翻译向她手里提过一条缰绳,是一匹马,木槿吓得一闪身。一股怪味传来,她屏住气,勇敢地看了它一眼,她第一次接触马。这是一匹枣骝色的马,浑身一个颜色,鼻子当中一条白,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四肢修长健美,披拂在颈上的长毛和垂地的长尾油光发亮。如果不是从日本人手里接过它,她应该承认这是一匹俊马,她从小喜爱各种动物,如今也不例外。可是这匹马属于日本人,她恨日本人。木槿不止一次听爸爸讲过济南的“五三惨案”。那时,她不过七岁,对血腥的一幕也是记忆犹新。日本人骑上它,就会多杀几个中国人。这匹马再温驯,也是属于日本人的,属于残害国人的恶魔。
她牵着这匹马走在队伍一侧,同时意识到讨那位翻译官的欢心,或许对自己有几份好处。
“你从城里跑出来?”那人问她。木槿留意到对方的口音,应该是江南一带,她有一个同学家在浙江,就这样柔声小气地和人说话,这人还算斯文,为何要当卖国贼?
木槿继续点头,她尽量少说话,怕自己的嗓音会让他疑心。早知道,她该装一个哑巴,现在已经晚了,哑巴是听不到声音的。
“瞧你这双手细皮嫩肉的…。。,是大户家的孩子吧?”
木槿打了一个冷颤,自己的脸虽污秽不堪,让人分辨不出男女。可是一双牵缰绳的手,十指白皙修长,依旧透露出女孩子的秀气。
“是,家父是私塾老师,我随着读过三年书,识得几个字”她想着祥生说话走路的姿势。
“哦,怪不得,我看你的眼睛活,人机灵,不似粗俗人,还识字呢。你别怕,皇军爱惜人才,不杀良民的,只要你好好跟着他们,不会有苦头吃的。”
“我年幼无知,一定多听长官的…。。,求个好前程,”她装出一副顺从的模样。却也加快步伐,头低垂得更厉害。
“我就说你机灵吧,”对方呵呵笑了几声。转身立住对马上的日本军官说了一堆话,木槿想,如果没猜错的话,一定在说她。果然,日本军官哈哈笑了几声。
十六岁的木槿走在一群如虎狼的日本人之中,连恐惧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