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的院落位于玉龙胡同中段，院门坐北朝南。大门敞开着，四间正房，一东一西厢房是卧房。院内不大，简洁大方，摆设一览无疑，青砖铺地，院中有一棵木槿树。严冬时节，唯剩枝干孤零俏立。树下有一张石桌，四面放置石凳，桌上刻棋子图案，方便来此读书的孩子玩耍。每年的五至十月，小院除深紫色的木槿花外，月季、玫瑰、蔷薇、菊花竞先怒放，另有一番风光。众花之中，独爱木槿，它香不过玫瑰，艳不过牡丹，傲不过菊花，却是自有风骨，花期又长易存活。以花喻人，和女儿相似，虽是独女，不见骄娇二字。木槿最爱吃妈妈做的木槿花，自个也会做，用稀面和葱花，下锅油煎、松脆可口，俗称“面花”、“花煎”，味道十分鲜美可口。
此时，梁先生一脸凝重，端详一双玉石镇石。这是夫人陪嫁剩下的唯一物品，用的是上层的羊脂玉石粗雕细刻而成，乃是他的心爱之物、镇家之宝。没有换成夫人的汤药，是要留给女儿留做嫁妆。虽说时局动荡，女儿劝说多次让他收起来，他总也舍不得，时不时都要拿出来鉴赏一番。他说过，这个宝物，一定要给女儿带到未来夫家的，让人知道他梁家并非泛泛之辈。
此时，吕氏卧在床上，身虽躺着，心却记挂着女儿。房中间燃着木炭火盆，炭火静静地烧着，留下一层白色的炭灰外，无烟无焰，却是依旧寒气十足。
“外边世道那么乱，我早说不让槿儿再去什么厂里做工，她偏不听，你却不说说她……，”梁夫人话未完，咳嗽几声，继续气喘吁吁着说。
夫人闺名叫莹竹，人至老年，却也清丽依旧，映出年轻时的好容貌。她作姑娘时月事就不调，在娘家不知喝了多少汤药总不见好。大夫说此病乃母胎所带，根除不了，暗示以后将难以生育。这是吕家为何不惧梁家破落依旧将女儿嫁来的真实原因。所幸，梁先生心疼妻子，没有半分嫌弃意思，婚后夫妻恩爱，老天开眼，夫人为梁家诞下娇女，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外虚内干。前几年，偶尔还能下床活动做饭，这几年，渐渐卧床难起。
“槿儿那脾气岂是你我说得了？她才十六岁就有胆量有想法，一声不吭敢退学报名去工厂，也是你我宠坏了。”梁先生暗藏担忧，他倒背双手，举手投足之间书生气十足，像学生背书一样无奈地摇着头。听到夫人咳嗽，又俯身小心翼翼地将痰盂端起，夫人吐了一口，摆摆手，他又放到床边。
“唉，这什么世道，槿儿一出门，我的一颗心啊，就悬着。听说日本人要攻城了，我这病拖累成这样，如何是好？”
“夫人，你可别操无妄之心，日本人想攻进来也非易事，有韩司令的军队，再说，就算日本人攻城，能随意杀人？他们是血肉之躯，母生父养，何故为难同类？”梁先生故意隐瞒报纸上的各种可怕消息，虽安抚夫人，自己却忧虑重重。
日军在北京卢沟桥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中日战争爆发了。战争初起，因山东濒临平津，战火易于延及，为加强山东防务，蒋介石命令将韩复榘的第三路军扩编为第三集团军，韩被任为该集团军总司令兼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司令长官为李宗仁）。9月下旬，日军侵华战争由平津南移，其前锋已到达山东德州一带。到11月，日军侵占禹城，迅速攻至黄河北岸，并血洗鹊山。及至12月，日军矶谷廉介第十师团两万余人兵分两路，在齐河与济阳渡过黄河包抄济南，远射程大炮已经不断向济南市内准备轰击。
梁先生叹息一声，他一生命途多舛，如今年老体弱无法弃笔从戎，一腔悲愤之情涌出，他想起唐代诗人杨炯的《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雕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昏暗的灯光下，寒冷异常，这对老夫妇心中更是凄惶，只盼望女儿早早归家。国破家仍在，一家人平安团圆，胜于世上一切。
门吱扭打开，木槿迈步进来，一眼就看到梁先生放在书案上的那件玉器。
“爸，早说过让你收起来，你偏不听，”
看到女儿，夫妇的心同时落在地上。
“槿儿，你可回来了，把妈担心坏了，”梁夫人费劲的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心疼的看着女儿冻得红通通却秀丽异常的脸庞。
“妈，早说让你不用担心，昨儿回来晚是给你抓药，今儿回来晚是给爸和你买些好吃的，你猜猜，工厂发薪水呢？妈，我能赚钱养家了，你高兴吧。”她把妈妈扶住卧好，把头搁在妈妈枕上撒娇，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妈妈摸索到女儿冰凉的小手，立刻拽到被窝暖着。
“偏不听话，害你妈时时为你纠心，”梁先生故意板起脸孔。刚刚他听了女儿的话，便去把他的镇家之宝收了去。
“爸爸，你这私塾一关门，我们家靠什么生活啊？再说我这么大的人，和祥生哥一起来回，怕什么，有他保护我呢！”木槿嘟起红润的小嘴。她知道爸妈是心疼她，自己也是故意作作样子。
“咱家还没沦落到靠你小丫头赚钱吃饭的地步，”梁先生嘴上强硬着。战事伊始，他的私塾关门，家里的老底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为节省开销，上月，辞退家中做了十几年杂务的吴妈。梁先生和书本打了一辈子交道，到现在却要现学升火淘米炒菜这些杂事，也是无奈之举。
“你又和祥生一起来回？当妈的比较敏感。
“怎么啦？祥生哥当我是亲妹妹，我当他是亲哥哥，走的近有何不可？”木槿趴在枕上，和妈妈对着脸，母女俩都有细白的肌肤。妈妈是灰白，经历过岁月这个词，女儿却是莹白，如同美玉般，是年少青春的意味。木槿的美貌多半继承母亲，她大睁秀目，一脸坦荡，全无羞涩之意。梁夫人是明白女儿的，见她这幅模样，便知木槿对祥生没有男女之情。
“就怕祥生那孩子，对木槿有意…。。”梁夫人不再言语，心里暗自思索。
两家毗邻而居多年，她知道祥生是憨厚老实的好孩子，可是李家的状况和出身，若是如花似玉的女儿嫁于他家，实在亏太多。
“好了，爸，你照顾着妈，我去做饭，然后熬药，今天给你们买了好吃的，”
木槿笑嘻嘻着，灵巧的从妈妈床上跃下，蹦跳着出屋门。
“哎呦，你好生走路，妈和你这般大时都要嫁给你爸了，你依旧和孩子一样，你爸是怎么让你读得《女儿经》，梁夫人忘记气喘，着急的对女儿说。
“哪个朝代啦，谁还读《女儿经》，再说了，我嫁什么人啊？才不嫁，我就在家侍候你们二老一辈子，”木槿满面羞红，低头出门。
她把灶间的炭火烧旺，把妈妈的汤药先泡上，随手拿起一把青菜，心慌意乱的择起来。
木槿脸上红晕未褪，妈妈说的话着实让她羞涩。尤其是问到祥生，以她的聪明，自然懂得其中意思。对于祥生哥，她却只有兄长之谊，绝无半点男女私情。只是哪个少女不怀春？何况木槿这类冰雪聪明的女子？她读过书进过洋学堂，知道“爱情”两个字的曼妙。学校里个别女同学已定婚，胆大的拿着夫君的相片让要好的朋友欣赏。看着她们满面含春的模样，木槿在心底暗想，自己的那一半究竟在何处？她想起在学校时见到的那个人，她的郎君才不要那样。可又是什么样，眼下，她的心中没有那个人，甚至连他一丝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她只觉得燥得厉害，自己骂了自己一通。
一家人吃过饭，木槿将熬好的汤药放至温度适宜，端到妈妈床前。她一手扶碗一手拿着汤勺，将药喂到妈妈嘴边之际。突然嘭的一声巨响，震得屋顶的粉尘纷纷落下，洒在碗里，勺里的药全倒在床上。
“哎呀，这是怎么了？”梁夫人环顾四周，惊慌失措。早先也有日军飞机掠过，总不过是在城上空盘旋几圈，发发传单，大家渐已熟悉，不太害怕。但像今晚这种突如其来的声响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过是日本人发传单，妈不要担心了。哎，把这碗药生生给费了，我再煎一碗去，”木槿安慰着妈妈，心疼的说。
她飞快的打开门，一阵刺鼻的烟火味迎面吹来，瞬时呆住了。
天空呈现出一片可怖的殷红色，大团大团的黑烟像云涛似的旋转着挂在火焰上空。光亮升得越来越高，迅速展成一大片红光。
又是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飞来，高过刚才那声。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了，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大地震撼着，窗玻璃被震碎了，纷纷落在周围。
木槿啊的一声惊叫，碗啪得一声摔碎在地，她下意识地用手抱住头迅速蹲在地上。
“槿儿…。，槿儿，”室内传来妈妈惊恐的尖叫声。梁先生顾不得看夫人，跑至室外，仰头上望，大张嘴巴，满眼恐惧的说：“来了，来了，日本人来了，和28年一样。”
真的是日本人要来了！
一股深深的冷意拽紧了木槿。以前大家常说这话，却觉得那么遥远。现在，真要来了，却束手无措，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努力站起来。告诉自己不能再抖下去，她一定要做点什么，比如先去安抚吓坏的妈妈。
祥生飞奔进来。
“大伯，槿妹，听说日本人要进城了，抓紧收拾东西快逃吧，我一会过来接大妈。”他脚不沾地扭身又跑回去。
一声又一声震耳的爆炸声不断传来，傍晚还静谧的世界此时突然变成一个充满喧声、火焰和浑身颤抖的地狱。火星汇成一股股激流蹿入天空，缓缓地、懒懒地穿过血红的烟云降落下来。
“爸爸，你去收拾细软，我去帮妈妈，”火光把木槿的脑子瞬间点亮。现在要先逃出去，以后有的是时间惊恐发抖害怕回味。眼下，她要听祥生的话，立刻逃出去，她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逃出这座城，只有这样，才能活命。
梁先生率先把玉石镇石装进包袱，又手忙脚乱的拾掇几件衣物。
烟火味更浓了，看阵势火焰会很快蔓延到玉龙胡同，把这幢院落烧掉。
木槿着忙的为吓傻得梁夫人穿戴。此时，她嘴里除了会说一句又一句的“天哪，天哪，天哪”，人完全呆了，什么也不会做，只是木然的配合女儿。木槿手上忙活着，脑子在极度的惶惑和惊恐中旋转起来，她们要往哪里逃跑，万一遇到日本人她们怎么办？她不得不紧紧抓住妈妈，否则自己就要跌下去。
刚刚那个在温暖炭火边怀春的少女不见了，仿佛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不对，是前世，恍若前世。
爸爸把收拾好的细软和衣服包裹好，木槿一把挎在身上。她想了一下，又飞奔至灶房，迅速把几个馒头装起来。
“槿妹，快走吧，我先把大妈扶上车，”祥生肩膀上抗着大包袱，催促着她。
“国破家亡，国破家亡，”梁先生嘴唇胡子抖着，老泪纵横。妈妈吓得已然说不出话来，只顾颤抖。梁夫人和祥生二哥祥义被安置在他那辆破洋车上。这辆破车在危难时竟然有了用处。旁边的祥生妈，这个善良的妇人，此刻两眼发直，嘴里一个尽念叨：“救苦救难的观世间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间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祥义吓得蜷缩在破洋车上，只是大睁双眼，一声不敢吭。
大火随风势旋转方向，随着房梁倒塌的响声，一股火苗在附近的屋顶上升起。很快连成一片火海，丈余长的火舌舔着一切，浓烟刺痛了她们的眼睛。
祥生穿越重重烟雾，拉起洋车费劲地向前奔跑着，爸爸和干妈一左一右帮着推车子。木槿背着包袱，猛不丁想起什么。很快她又折回来，完全换了装束。火光映照下，那条乌黑发亮的长辫子没了，变成剪得乱糟糟的一头短发。光洁如玉的脸庞被她抹上一层重重的煤灰，变得黢黑，大眼睛乌溜溜乱转。身上穿着梁先生一件旧棉袍，腰里束一条布腰带。咋一看，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只有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尚存着木槿的影子。木槿读过报，知道日军对年轻女子的暴行。看到她这身装扮，梁先生和祥生心痛的扭过头，梁夫人和干妈却心疼的哭出了声。
“妈、干妈，你们别哭，头发以后总归要长的，”她扶着洋车，用力推着，故作轻松的说笑，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留了十六年爱若珍宝的一头秀发就这样无情剪掉。一起被丟的还有她温暖的家，她最爱的沉香枕头，木槿花，镶珊瑚珠的刺锈锦盒，那件春秋季的月白色对襟短衫、她刚买的香粉，她和同学泛舟的大明湖……。还有，她无忧无虑快乐生活的少女时代，她甚至没来得再看一眼那个院落。她少女时最美的记忆，随这场浩劫消失的无影踪。
“是日本人放的火？”梁先生看到人群中挤过一位相熟的邻居孙先生，便着急的问。
孙先生在街上开茶行，消息来源广泛，此时气愤填膺，顾不得斯文：“不是，王八蛋韩复榘的队伍放火烧了省政府、炸了日本领事馆、火车站，军队逃了，他妈的扔下咱老百姓不管了。”
这是一个混乱世界，逃难的人群熙熙攘攘，一家人在互相呼喊，牵儿将女，扶老携幼，四散逃亡。火光映红整片天空，毫不留情的吞噬着它身边的事物，瓦片急雨冰雹般地满天纷飞，顷刻间砸伤了十几个人，一片惨号。木槿觉得自己无需走步，只要顺从人群就行，她东奔西跑，不知所向，丝毫没感觉到冷，反倒被这熊熊燃烧的火焰烤热了脸。整个胡同整条街整个济南府的人都逃了出来，从最初的一刹恐怖变为可怜。她们去哪儿？没有什么比一群惊惶失措的人更可怜的了。她看到经过的回回烤肉店，店铺已烧灼得面目全非。开店的韩氏兄弟，相携前行，难忍悲痛，失声大哭。
这是一幅为逃避敌人杀戮举家逃亡的流民图。火光让逃难的人们头晕目眩，痛苦难忍，伴随着一阵阵呼啸声、爆炸声和倒塌震得他们一阵耳鸣心悸，惶恐不安。孩子们哇哇大哭，有人高声咒骂，更多的人在心里默默流泪。家没了，人只能在这火的激流中苦苦煎熬。
不知走了多久，人群突然进入半明半暗的夜色中。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出城了”。大家一颗心就要落地，哭闹喧嚣的声响渐渐安静起来。
红光消隐，一切回到了黑暗中，看不清一丝光亮。人们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走在路上，脚步踏在冻得结实的泥土上发出沉闷节奏的声响。道路变得又黑又长又吓人，让木槿恐惧起来，从小到大，第一次经历这可怕的时刻！她惊惶失措地扭头看那灰色的天空，知道自己和这座城市告别了，或许以后再也不能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