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梅竹马
“祥生哥,等等我”
少女清脆如银铃般的嗓音惹得工友们纷纷回头。
一起出厂门的柱子用肩膀抗了祥生一下,不无妒忌的说:“厂花妹叫你呢,你小子艳福不浅”。
“瞎说啥,那可是我妹。”祥生赤红着脸,却掩饰唇角的上扬。说话间一个女孩梳着长辫子的婀娜身影已从众多工友身边挤了过来。
“你们俩个大男人说什么悄悄话?”木槿调皮的问。这会儿,她脱下工装,换了一件阴丹士林布的长棉袍,外罩一件蓝布大褂,整个装扮就是一名女学生。她的小脸冻得通红,两只小巧的脚来回跺着。
“又穿得这样少,你冷不冷。”祥生真想把木槿的小手抓过来给她暖和一下。柱子对他使个眼色走了。木槿奇怪地看了看他,完全不懂他们的暗语:“柱子哥怎么啦?”
“别理他,快走吧,今天发薪水有些晚,大伯大妈一定等急了。”祥生转移话题。
木槿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夸张地伸开双臂向着上空:“圣母玛利亚,我终于赚钱啦。”
祥生受不了她的古灵精怪和突发奇想,只会呆呆地看着她。槿妹从幼时的圆脸变成尖下颌漫长脸,肌肤白皙如雪,衬着一双乌黑晶莹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会笑,两弯月牙儿似的眉毛,小巧的玫瑰色唇边藏着浅浅的梨涡,一头长发光滑柔软乌黑发亮。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馨香四溢,楚楚动人却又天真烂漫。
“祥生哥,你又是怎么啦,”看到他傻呆呆的模样,木槿叫着他。一双秀目如水波般荡漾着笑意。祥生回过神,羞得脸通红,傻呼呼地挠着头。
“梁大伯说要离城吗?”这是一个谈论好多次的话题,终于被他想起来,暂时打破他的尴尬。
“爸说报上登了,黄河铁桥被炸毁,是为了阻止日本人的进攻。厂子不是也快要放假了吗?横竖都要走,依我的意思晚走不如早走,可妈的病,迟迟不见轻,我昨天又抓了几副汤药,大夫说还要吃一疗程巩固才好。”一说到这个问题,木槿皱起眉头,挤出个小小的好看川字。
连月来,街面上极不太平,日军的飞机轮番上阵,散发“自治”传单,搅得大家人心惶惶。韩复榘一面打着抗日的旗子,一面又怕过于刺激日本人,下令解散反日会,取缔反日宣传,逮捕坚决抗日的共党。城外几乎天天枪毙人,今天说是杀共党,明天又说是抗日分子。炮声连天,城内百姓永无宁日,大家只求政府能抵挡日军的铁蹄,让百姓免受荼害。
“干妈是怎么定的?”木槿问。
“娘也说要回乡下去,至少那儿太平些。只是二哥那样,想走也不是易事,尤其是……,”祥生意味深长得看着木槿,把后边的话咽下去。
木槿心疼的看着祥生,他才十九岁,却被生活缀累得像一个中年人。从他懂事起就担负着家庭重担,因此眉心常年紧皱,渐渐地成了一条条细纹。他老家在河南开封石崖村,民国元年,他爹李成才拖着老婆唐桂花和一个三岁的儿子流浪至山东省城济南落脚。靠捏面人做糖葫芦这些小手艺勉强养家糊口,随即又生下两个儿子。这个老实人受苦受累一辈子,积劳成疾,感染肺病后无钱救治,两脚一蹬一命呜呼。祥生母亲眼睛有毛病,天一黑便什么都看不见,如同睁眼瞎。男人一死,硬撑着黑天白夜做针线活补贴家用把兄弟三个拉扯长大。老大祥志几年前不知被哪路军团拉了壮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二哥祥义三年前在街上拉洋车,终于攒够车钱买了一辆,却被恶霸欺负,不但砸坏车子,还被挑断两条腿筋,完全丧失劳动力,半大小子瘫在床上。只靠祥生一个人在棉纺织厂作修理工赚钱维持着生计。祥生老气横秋,也只有看到木槿,祥生才显露出几分年轻人的朝气。
木槿握住祥生粗糙的大手,冰凉柔软的小手让祥生如同电击一般,他立刻甩开。内心深处他渴望把这双手永远握在自己掌心,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木槿没在意祥生的态度,一说到残酷的现实和家境,她蹙眉不语,国愈破则家不宁。她眉心皱了一会儿,好久才浮现一丝笑意:“祥生哥,先别说这个,厂里发薪水,咱们为大家买点好吃的。”
看到祥生依旧心事重重,她喋喋不休:“我的学徒期可完了,领到第一月的薪水,一定要给爸妈和干妈买些礼物才好。”木槿毕竟是小孩心性,一丝丝快乐就能够赶跑她的恐惧和不安。
木槿私自去厂里当女工,祥生自然没少被木槿的爸爸梁先生数落。如今看到她这样快乐,祥生想想被批评也值得了。
说来梁家也算是世家,祖上在前清做过大官的,叫什么御前行走,祖父这一辈,也曾在江南某省充当盐铁专卖的官职。因军阀割据,纷纷下野,他便携着财物回家做了寓公,人丁不旺,只有一子梁遨。论说家产丰余,也有家丁仆人,不料天降祸事,一场大火竟把梁家偌大的家业烧得一干二净。梁老爷急火攻心撒手见了阎王。家中留下孤母独子,所幸梁公子打小喜好读书,十六岁应考得中秀才,便在家设办私塾,勉强撑起日子。十七岁娶妻吕氏,容颜秀丽,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原是家业兴盛时定好的娃娃亲,丈人家过得颇富裕,虽说梁家已败,倒没赖下婚事。梁夫人带着丰厚嫁妆过门,夫妻相亲相爱,无奈夫人体弱多病,过门二十余年不曾生养,熬走婆婆后,四十二岁才有孕生下一个宝贝女儿。生孩子那会恰是夏未傍晚,木槿花开得异常美丽,女儿取名为木槿,小名槿儿。梁先生中年得女,奉若珠宝,对女儿宠爱有加。木槿自小跟随父亲熟读四书五经,虽然受了旧式教育,骨子里却完全不苟同。十五岁被送到女子教会学堂。一来时局动荡,教会学校还算平静,二来先生想要一个各方面都出彩的女儿,梁夫人是旧户人家出身,眼看着老两口已经步入老年,自然想着为女儿讨得一门好婆家。教会学校门槛高,各级行政官员、军长或商贾大亨,各种上流社会的人,争先恐后到学校选太太或纳小妾。以木槿的相貌才情自然出类拔萃。可是她读了月余就不去,私下跟随祥生进棉纱厂当了女工。这里边的典故只有祥生知道。原来,木槿在学校读书没有一月,便有人自称要员秘书前来拜访,校方一定让她去见见方好,说来者万万得罪不起。木槿见那是一个中年人,穿戴衣冠楚楚,一双聪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真心被她的美貌所吸引,眼前的这个小女子不同于别的大家闺秀,她秀美的眼睛除了会说话,还有一缕傲气,这点让她凌驾于单纯的美女或俗气的女人之上。世间美女数不胜数,但带傲气的美女却不多见。木槿不怕羞,她瞪起眼看那人,倒让对方大为惊愕,眼神躲在地上,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她的回应更是明了。
木槿回家没对爹娘提起此事,但打定主意不再去学校,觉得已是污了。祥生知道这事,在心里想打死也不要让木槿去这种肮脏之地。他的槿妹,要嫁的人是谁呢?自然是他祥生。木槿听祥生说汇丰纺织厂招工人,便瞒着双亲偷偷报名,也为赚钱补贴家用。如今梁家已是空壳,夫人的嫁妆全贴补到汤药中,梁先生是一介书生,只会教书育人清贫度日。他知道女儿辍学后为时已晚,气不打一处来,放着好好的书不读福不享,偏去做女工。数落祥生他又责怪自己,对宝贝独生闺女是太宠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于是,他只得干生气,也只能干生气。
木槿正大光明的成为仁丰纺织厂的学徒女工。她年龄虽小,却心灵手巧,聪颖过人,学什么都快。先于众工友前掌握仁丰特色的“标准工作法”。根据仁丰的测算,在自然状态下往返车头尾,则会超过10次,以每次5步计算,摇一车纱须多走50步路,一天按40车纱的工作量计算,则会多走2000步,大大增加体力支出,影响企业生产。但是按照标准工作法的要求摇一车纱,工人自车首至车尾,来回不超过6次。木槿一个月就驾驭得游刃有余,上车顶工,外加容貌出众和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成为女工中佼佼者。不少男工友在背后为其取一美名曰“梁大辫子、厂花”。祥生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木槿这么出色,紧张的是,她这样好,别人会掂记上。
这一对青年男女走在萧条的街道上,男的其貌不扬,女的美若天仙,外表全然不搭。时值冬日,寒冷异常,且又战乱频频,许多店铺败落许多。大多关门不再营业,纷纷逃难,完全不同于以往热闹非凡的街市。祥生只觉得三五个路人的眼光看他,有羡慕有嫉妒有猜测,身边有这么美貌的女子相陪。他的心里美滋滋的,就算日本人的炸弹来了也不怕,便把腰板挺得更直。
两人停在一家回回烤肉錧买了长辈们爱吃的熟食,又拐到一家香粉店。祥生知趣的站在门外,这儿可是男人禁地。内里卖得是妇女化妆品,还有全部女红用品。木槿在这儿为干妈买了各色十字绣线,钩针。未了,她又买了一盒月中桂香粉和玫瑰牌胭脂,女儿家心性,留待着自己以后用。
她走出铺子,兴奋的面色绯红,祥生看着她流光溢彩的脸庞,自个竟像喝了陈年美酒,一步路也走不动。少年时两家毗邻而居,互相照应,他那时就明白自己一定要保护木槿,不让她受一丝伤害。只是,那是兄妹之情,他完全不知从何时开始迷恋槿妹,只觉得一天不见她,便食无味睡无眠。
“又犯呆病啦?”木槿嘻嘻笑着用手指头弹他的头。幸好天色渐暗,祥生的窘态没被她看到。他们说笑着来到所住的玉龙胡同,木槿把吃食和绣线,钩针塞在祥生手中。
“这是我孝敬干妈的,让她老人家高兴,你以为是给你的吗?快接过去,”木槿故意嗔怪着说。祥生娘自个没有女儿,很喜欢木槿,早就看透儿子的心思。却觉得自家贫困,配不上梁家书香门弟,所以迟迟不敢提亲,只将木槿认做干女儿。木槿对于这个干妈也是极孝顺,她知道祥生家的窘迫。
祥生知道自己干什么事都拗不过木槿,他嘿嘿笑着,搓搓手,乖乖地把那包东西接在手中。
“我先去给妈熬药,”木槿对他嫣然一笑,迈开碎步,轻快地摆摆手。
祥生搂紧怀中的东西,手中依稀有木槿小手的温度,痴痴地目送她进到梁家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