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躺在床上盖着紫红毛毯的鱼干突然对着空气说了一句什么话。
“啥?”春儿没听清她嘀咕什么,也懒得问,她正气急败坏的撕着药瓶上的标签。
窗外阳光明媚,鲜花怒放,香味熏得她头晕脑胀。小伙伴都在外玩耍,她只能把大好时光白白浪费在这个该死的药瓶上。春儿越想越生气,便把药瓶弄得稀里哗啦响,把妈妈交待的话丢到脑后。妈妈说千万不要让姥姥看到药瓶上的字,标签要一点不剩的撕干净。春儿认为妈妈自作聪明,完全多余,姥姥陷入迷糊状态,变成了一个鱼干,人都不识得了,还会认字?
好吧,她忿忿的想着,既然这件事这样重要,为什么要让她一个小孩子来做。而妈妈和姐姐青儿,却在侍弄小外甥屙屎这件小事。这个才六个月大的小人儿,擅长用哭声把两个大人操纵得团团转。每次屙屎都是两个人专门侍候着。姐姐把着胖墩墩的小外甥,妈妈则卖力地向他的小屁股眼里滴“开塞露”,她的脸恨不得钻进小外甥屁股里。这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惹得床上的人动了动身体,叽里咕噜说着什么。终于,一切安静了,哭声消失了,春儿知道外甥的屁股眼又一次被打败。果然,她从门帘缝处瞅见小外甥瞪着乌黑发亮的圆眼睛,无辜的看着四周,地上则是一小摊黄灿灿的大便。
“恶心死了,人为什么要生孩子?”春儿厌恶不已。
妈妈和姐姐,像两个打了胜仗的士兵,兴高采烈的看着小外甥拉屎。劲头比打了鸡血还要亢奋。春儿看着手上的药瓶,比起那一堆臭哄哄的粪便,还是撕标签来得更好些。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
“抱…。。来,抱来,让我看一眼”,鱼干又在说话。
这次春儿听清了,是抱来,抱来。她寻思一下,应该是抱过小外甥来,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正寻思要不要出去找妈妈。她却带着打完胜仗凯旋归来的士头,掀开门帘走过来,看到春儿仍在桌边磨蹭,立刻没了好脸色。
一会子功夫,春儿光磨叽,连一个药瓶标签都没撕完。
“她说,让抱外甥过去…。。”春儿有些讨好的说。
“谁?”妈妈很快明白过来,换了一种更严厉的语气说话。“不许用“她”,要叫姥姥,这是你姥姥。”
春儿嘟起嘴巴,她当然知道那是姥姥,她已经十二岁了,由姥姥亲手带大的,能不认识自己的姥姥吗?可是,她打心眼儿又不愿承认这是姥姥,这个整日躺在床上又脏又臭的“鱼干”,哪儿像是姥姥?
妈妈掀开被子,扳起“她”的两条腿,如果那还叫腿的话,春儿宁愿叫它们两条鱼干,在沙漠里被太阳酷晒十天的鱼。鱼干全部都是刺,干瘪瘪的,一丁点新鲜肉都没有。妈妈皱着眉头,紧闭嘴巴,抽出“她”身子底下铺的褯子。褯子上边花花黄黄,一股恶臭窜上来,春儿忍不住作呕,她比外甥还臭。
姥姥真是一条被屎尿浸染透的鱼干。
“接过去啊”妈妈不耐烦的对春儿说。
春儿嫌脏,她像躲炸弹一样急速把身子往后缩。妈妈把褯子扔在地上,骂了一句:“没良心的熊东西。”
没良心的熊东西不是表扬她的话,春儿觉得怪委屈。妈妈不理会她,手脚麻利的擦试着姥姥全身上下。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海绵或者一个抹布。春儿看到了“她”瘦小的臀部像失去了水分的桔子,干枯而萎缩。没有胸,没有肚子,只有一个瘦小干枯的骨头架。一条一缕能数清的是肋骨,两边尖尖突起,中间又深深凹进去的是盆骨。肚子上是大大小小的花印,盘根错节,丑陋不堪,再向下是什么,这时,妈妈警觉的看了她一眼,突然遮挡住她的视线。尔后,妈妈开始小心翼翼地揭开覆在伤口的沙布,于是,春儿又看到另外一个姥姥,这个姥姥瞬间变成带颜色的。身上是大大小小的褥疮,有碗大的、拳头大的疮面,内里是红鲜鲜的肉,白茬茬的那个则是,是真的骨头。
“天天拾掇你,怎么还是这样?”妈妈垂着脏兮兮的一头乱发,恨恨地自言自语的报怨,一缕头发钻进嘴里,她呸了下,一并把满肚子酸涩的委屈吐了出来。这一时刻她恨世上的一切。
鱼干默默听着,承受妈妈的翻来覆去和报怨,始终一言不发。
春儿逃出室内,没有鱼干和小外甥的屎尿味,空气真好啊。
六月的院落,开满木槿、蔷薇、月季,还有她最爱的红艳艳的指甲花。指甲花,看到这种花她想要掉眼泪,今年的指甲花白开得骚情,那么妖艳,有什么用?她的指甲还是白茬茬的,透着紫青,真难看。往年,明丽、花子,还有小芳,哪个也没有她的指甲染得好看。春儿看了一眼室内,那些可都是姥姥给染得呢。每逢开花的时节,她会把花一捧捧地采下来,放在小碗里,搁一点儿明矾,再用小蒜捶子捶榨出鲜红的浓稠的花汁。春儿伸出细巧的小手,由着姥姥把花汁一块块地挑到又肥又大的豆角叶里,裹在指甲上,最后用白线缠好,一夜功夫,指甲就成了花一样艳丽的滋润色。
好看的指甲和为她染指甲的姥姥让春儿在同学面前赚足面子。
那些花迎风欢笑,花是姥姥栽种的。春儿爱指甲花,姥姥爱的却是木槿。没事时,她爱在木槿花树下发呆,对春儿说这叫听花语。春儿不懂,但觉得很诗意。只是,为什么花儿年年艳丽无比,而她的姥姥,自从今年三月份查出叫癌的病,就成了这样。妈妈专门交待春儿,千万不要让姥姥知道她得的是这种病,她一生要好要强。大夫说是晚期肺癌已经扩散,完全没有手术的必要。于是,曾经风光一时说一不二的姥姥一天天一月月变成整日瘫在床上的“鱼干”。初开始,她还能抱着姐姐三个月的小外甥,指挥一家女人做这做那。看着她依旧红润的脸庞,就连大夫也怀疑自己误诊。渐渐地,她开始疼了,拐杖抵住肿瘤处,却不声不响地为大家准备饭食,再后来,她卧在床上,从一小时到一上午再到一天,时间一天天长了,最后彻底起不来。短短三个月,她从家里高高在上的一把手变成了一堆可有可无的物件。远在东北的几个姨妈、舅舅来了又走了,拿来的好吃好喝,多伴落在春儿肚子里。全部是她撬开柜子偷吃的。有时,姥姥一天一点动静没有,有时,哎呦哎呦的大声呻吟,嘴里叫着“美如、美如,哎哟,快拿刀子豁开我的肚子……。”她”的叫声像只小猫,无力又凄惨。春儿从那时知道妈妈还有一个叫美如的小名。她觉得比妈妈现在“施小兰”这个大名要洋气许多。
其实,春儿还是有些难过,人若永远不老不病多好啊,她就会永远有一个为她染指甲的姥姥,而不是鱼干。
妈妈和青儿拿着姥姥和小外甥的褯子在院子里清洗。她们低声说,看样子时候不多了,要抓紧通知她们。
春儿不吱声,心里酸溜溜的,她知道他们是谁。妈妈有五个兄弟姊妹,四女二男,她排行最小。她一边难过一边暗想,姥姥真能生啊,有那么多孩子,妈妈只有她和姐姐两人,姐姐只有小外甥一个。她呢?她是不是也要生一堆孩子,可是,又怎么生,和别人生还是自个生?想到小外甥那堆大便,春儿又改变主意,还是不要孩子的好,真臭。
青儿叫春儿,去看着小外甥,她不情愿的去了,顺手摘下一朵木槿花。
伴着室内残存的新鲜略带臭屎的滑石粉味道,小外甥正舒适咿呀着瞅着头上旋转的小木马玩具,只要不屙屎,他是个挺乖巧的孩子。春儿从摇篮里抱起他,便把花扔在里边了。来到鱼干床前时,看到她正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一束木槿花轻手轻脚从外边探进头来,好奇的打量着室内的一切。
“宝仔抱来了”春儿轻声说。
鱼干一动不动,没看小外甥,更没看春儿,也不吱声,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束花。于是,春儿不再理会她,把小外甥放至床头一角,心不在焉的逗孩子。鱼干缓缓抬起右手,伸向那束木槿花。她觉得平生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身体却丝毫不动,没有泄气,又一次鼓劲,快了,快了,手就要抓到花枝,还差那么一点儿…。。。
他来了,依然俊郎清秀,是个翩翩公子,他微笑,按住她拽花枝的手,轻折一朵,俯身别在她灰白的头发上。她现在又老又丑,真是羞于见他,他淡然一笑,悄然而来,悠忽而去,只留下身穿长马褂的颀长背影。
时光转换,那年,那月,那日,他摘下一朵紫红木槿插于她秀发之间。花似人,人是花,人与花相媲美。
“回来…。,回来,”她在心中呐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流下一行清泪。
他究竟是谁?她仰起头,又一次徒劳的伸出手抓住他……。一股热腥涌出,力气渐渐散尽,疼痛神奇般的消失,温暖与馨香冉冉升起,笼罩在她周围。一切变得异常平静,她的小女孩、小男孩,她所有的爱……。
她的手软绵绵地垂在床下。
“门前有只小黄狗,天天想着吃骨头…。。”春儿抓着小外甥两只小胖手,无聊的哼着。
妈妈洗完褯子,抱着一堆干衣物进来。她一边叮嘱春儿别摔了孩子,一边利索地叠衣服,顺便向床上看了一眼。只一眼,妈妈突然浑身发抖,衣服被丟在地上,脸上交织着悲痛欲绝和如释重负这两种奇怪表情。春儿有些害怕,顺着妈妈的眼光看过去,只见鱼干的头向上仰着,几缕灰白的头发随风飞舞着。她的嘴微张,漏出里边掉光牙齿的灰色牙床。脖子青筋毕露,一只手死死的抓住那条紫红毛毯,另一只手无力的垂在床边。眼睛半阖半张,一滴大大的泪珠儿从幽深的眼眸滑落,定格在她枯瘦的脸上。
窗外,那束木槿花哼唱一首自已才懂的歌谣。
半个月后,鱼干变成墙上的黑白照片,一个挺清秀的老太太,显然比躺在床上的鱼干好看许多,春儿却觉得不像她。眉眼仔细看是姥姥,摆在一起却陌生严肃,没有半分亲近感,不似她平常的样子,给人感觉怪怪地。春儿每次经过她的照片,都要飞快的跳过去。
这期间,家里来了大姨、大舅、二姨、二舅、三姨这些亲戚,还有姨夫、妗子、表哥、表姐、表妹等等人。成天闹轰轰,春儿的头都大了,妈妈光忙活着招待这群亲戚,根本无暇顾及小外甥的“屙屎”重任,春儿不得不成为姐姐的帮手,滴“开塞露”。看到小外甥的那堆粪便,她真是万分怀念撕药瓶的日子。
亲戚们先嚎一会儿,再去吃饭或者逗小外甥玩。走时纷纷劝妈妈,说志光走了好几年,你应该再找一个伴。没人提到姥姥,仿佛一个人老了病了死了是再自然再顺理成章的事不可,和每天吃饭睡觉上厕所一样正常。反倒把话题聚焦在已经去世三年的爸爸身上。春儿不想听妈妈怎么回答,她躲得远远地,她觉得爸爸并没走远,没和姥姥一样变成一张陌生黑白照片,他一直还在。
妈妈收拾姥姥床前的小壁橱,她活着时,绝不允许任何人碰它。春儿早就想窥探里边的秘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伸手进去瞎摸索。妈妈狠狠地打了她一下:“别动你姥姥的东西,她会不高兴的。”
妈妈这样一说,春儿想到墙上的那个陌生清秀老太太,带着某种心惊胆颤和恐惧,一溜烟跑出去。
她大喘粗气,躲在木槿树丛下,手掌被针扎般生疼,一点一点摊开了来。
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一个女子正面相,是个美人哟,春儿惊奇的张大嘴巴。照片上的女子一头乌黑的秀发披卷下来,发梢略卷,鬓边插着一朵花。小小的瓜子脸蛋儿,柳叶细眉,身穿旗袍,领子高高竖着,项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唇角上扬,带动一双媚亮的双眼皮随之飞扬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的身体倾斜站立,恰好把苗条婀娜的身段映衬的完美无缺。
春儿忘记身边的一切,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丝毫没感觉到疼痛。同学中美玲长得最漂亮,可是这个美丽的女子比她要好看一万倍。原来一个人竟可以好看到这个地步。她拼命收刮着脑海中的漂亮物件,珍珠项链、琉璃、花,彩虹、云端或者是早上的露珠。不,比所有还一切要美。春儿把她这个年龄知道的所有美好事物都联想一遍。依旧没有想出合适的形容,这一切是无法用语言表述,却让她魂不守舍,浑身颤抖。
春儿翻到照片背面,隐约有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迹,她仔细辨认一下,致吾爱—木槿。
吾爱,吾爱,什么意思?吾,老师讲过是我的意思吧?春儿绞尽脑汁的想着。那么吾爱应该是我的爱,一定是别人写给照片上的美人。木槿,她的名字叫木槿?春儿满面羞红,朦胧着意识到爱这个字带来的不同层意。
微风吹来,春儿仰头看着木槿花,花瓣醉舞旋转,纷纷飘落,一句话竟然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