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霞停住不言,满目的笑意,却终究衬着毫无血色的面庞,生动尽无。
往昔里,那女子姣妍如花之时,这样的神色,只怕是会摄人心魄吧。
而如今,早已憔悴在了满心的伤痕之中。
时间凝滞了片刻,温绫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问道:“那晚后来怎样了?”
残霞笑笑,笑容里含着戏谑,反问温绫道:“小姑娘,你觉得应该是怎样?”
温绫赧然地低下头去,所以并未看见言陌眼里静静流淌着的温和。
这一幕被残霞尽收眼底,这两个少年人不知是碍着些什么,明明两情相悦,却还是要白白浪费时光,看他们这般别扭,她都忍不住想为他们点破。
不过此时火候还不到,于是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依然逗着温绫道:“可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夜我们什么都没做,就只是静静地守候着彼此,直到天明。”
温绫嘟囔着,苍白地辩解道:“什么啊?我刚才明明什么都没想!”
残霞含着笑意:“这么急着辩解,可不就是做贼心虚了。”
温绫辩不过她,只好比刚才更深地垂下头去。
残霞收了逗她的兴致:“这小姑娘可真不禁逗,罢了罢了,把头抬起来吧,咱们正经讲故事啦。”
温绫不好意思的抬起头来,含着几分羞涩的样子看在言陌眼里,眸中的温和更深了几分。
残霞无语,还听她讲什么故事啊?明明这两个少年人就在她眼前演着场精彩百倍的戏嘛!
奇怪,这样爱玩的心思分明是自己五年前才会有的,如今怎的又拾了回来?想必是这个名叫温绫的小姑娘的天真与稚气感染了自己。
不过她并未停顿太久,以免那少年觉察出那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温和,一边说戏一边看戏:“人都爱看少年人的戏,想来是因为少年人往往会做些一旦过了那个年纪就再也不会做的事情。如果换做现在的我,当年的境况想必就会大不相同。其实,很多时候,我情愿我当初没有给过修远那些他所珍视的温暖。如果能有来生,我只愿他不要再遇见我。”
如若有来生,但愿不相逢。
温绫愕然。倘若能有来生,她必定还会守在言陌身边,用自己独有的执拗努力让他爱上。
可此时,残霞却轻巧地说出“如若有来生,但愿不相逢。”这样的话语。仅仅是因为她希望,自己的远离能换得修远的平安喜乐。
自己的爱,是守候,是贪心与占有;而残霞的爱,是放手。
自己恐怕永远都无法如此吧。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执拗,或许是执念太深,总之,她从不轻易放手。
蒹蒹无法评判温绫与残霞究竟孰对孰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爱人的方式,而正是有了这独一无二的方式,才会生成专属的结局。
就像自己,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封存。且不说她如今爱上的是与她注定殊途的谦瑜,就算她爱上的是一介凡人,她恐怕也是难以鼓足勇气表明自己的心意。
谦瑜他,爱一个人的方式,又该是怎样呢?
她努力止住几欲瞥向他的目光,定了定心神,伪装得一切正常。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就该舍去一切留恋,放下一切痴念。
故事里,残霞依旧讲着她的故事:“而后的几月日子过得很是平静,日子久违了的味道让我有些沉醉,却忘了居安思危,以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变故的到来。”
残霞的语气依旧淡然,而温绫这个听众却骤然绷紧了弦,紧张地听下去。
“变故起于一个意外的求见者。此人身世不明,无人引荐,仅凭他在颜卿外出时递上的一封自荐信,便赢得了颜卿的重视,列入门下。颜卿素爱才,这本是平常之事,我并未多加留意。然而,半月后却突然得到了此人在考试中拔得头筹,继而又登临朝堂、得到重用的消息,我开始觉得此事不大寻常。”
“于是我传信给尚书令,在尚书令许可后又将此事传达给中书令。中书令反应平平,只叫我多加留意,而尚书令却传急信叫我加紧调查,并叮嘱我一有消息立刻回报。我这才意识到,这件事情远没有表面上我看到的那么简单。能引起尚书令这般重视的,绝非等闲之辈,想来这人应该还与尚书令有着某种联系。”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我调查得也益发用心。”
“事实证明,这个人也的确深不可测。你们想必也听过他——太子太傅仇彭,尽管官职并不惹眼,却深受皇上信任,是众官员巴结讨好的对象。”
蒹蒹注意到,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言陌的眼色微不可察地黯了黯。
“虽然我不想利用修远,但这次的任务毕竟可以助我脱身、与修远从此远离俗世纷扰,再加上我也没有其他获取消息的渠道,也就只得从修远处旁敲侧击,试着打探出有关于仇彭的信息。不过修远只告诉我他对此人不甚了解,也不清楚他为何会受到如此重用。从后事来看,他这一番话,应该是对我扯了谎的。我后来推测,可能是他以为凭他方之力就已可助我脱离尚书令府,所以就无需以不利于颜卿的消息来换我的自由。”
“小姑娘,记住,无论是你多信任的人,都有可能对你撒谎,或是你未能看清其本质,或是撒谎是为了你好,又或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无奈之下,我只好依靠自身之力,趁夜潜入颜卿书房,翻出仇彭的进信。不得不说,其内容真是令我大吃一惊:大致就是说仇彭本是尚书令府杀手,因知道了尚书令的一个秘密而使其对他起了杀心,不得已之下,他只好来投奔颜卿,希望颜卿能够对他加以庇护。至于那秘密究竟是什么,信中未表。而从颜卿对他的重视和扶植来看,颜卿此时一定已经知道了此事。”
“颜卿握有尚书令的把柄,此时不可谓是不重。于是我即刻将此信誊了一份飞鸽传书给尚书令。我自以为这一系列行动做得极为谨慎,却忽略了一点:鸽子是白天活动,晚间回巢栖息的动物,夜间飞行这一点,只有经过训练的信鸽才有可能做到。”
“于是,很自然地,这封信被颜卿府上的人截下。颜卿看后如何感想我不知,我只知道颜卿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打算从我入手,探知到尚书令更多的秘密。”
“次日里,一无所知的我与修远照常去议事,颜卿是个善于掩饰的主,我自是没能看出什么端倪,还自以为昨夜的行动很成功。而议事结束后,颜卿散了众门客,却唯独留下修远密谈时,我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颜卿此等君子行事向来以一视同仁为准则,将哪个门客单独留下了密谈,乃是前所未有之事。再者,就算此事非同寻常,非得留修远不可,他也理所应当寻个由头避开我才是。”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环顾四周分析情况——那些门客们并无反常之举,确是退下了的,而且门外还有谈话声此起彼伏。可那谈话声才渐远,就见门外一排黑影闪过,行动速度之快直让我跟不上目光。待他们停下我定睛审视情况时,议事厅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虽随身配有短刀防身,可瞧这些守卫武功高强的模样,再思及颜卿府上还有诸多门客,突围这一方法便被我迅速否定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去拿尚书令为我们准备的另一样东西——毒药——一旦被敌人捉住,自是难逃拷问折磨,而屈服招认则又会殃及家人。所以,对我们而言,这服下不会有痛苦又能迅速了结了我们性命的毒药实是我们的必备良品。”温绫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这药尚书令也给了她,接到之时她自是又思索了一番言陌的不易。
“明明在决定做杀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然而,我手里捏着那颗小小的毒药,愣是无法喂入口中。真可笑,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我脑中甚至还闪过一丝卑微的奢求,奢求颜卿能够放我离开,奢求我可以与修远长相厮守。我甚至还在想,如果我就此去了,那修远岂不是又要孤身一人、无人照顾?”
“人一旦有了奢求,有了牵挂,真的会很可怕。这个昔日里浸染于鲜血之中的冷酷杀手,如今却无法用最简单的方法了结自己的性命。不是因为对自己这条贱命还有所留恋,只是因为还有放心不下的人。”
“思及最坏的结局之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打算先听听颜卿想如何处置我再作打算,同时以此拖延时间、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来做我想做的事,这辈子一直都想做却始终没机会去做的事。于是,我用修远无以感知的眼光,倾尽我这一生所有的温柔,去凝视身旁这个我最挂念不下的人,迟迟无法移开目光,只好看也不看颜卿一眼地静静开口道:‘颜卿您都知道了。’不是疑问,是肯定。”
“修远感知能力很好,早已意识到形势不对,却迟迟没有发话,只在我那无法被他感知的眼光之下,一派安然地立着。我难以揣摩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却觉得那并不重要。此时此刻,唯一重要的,就是抓住我最后可以凝视他的光阴,再好好看他一次,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颜卿沉声道:‘不错,我已经知道……’”
“我已做好了接受诘问的准备,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却不料修远蓦地用他那一如既往温和的嗓音柔声打断颜卿道:‘知道了什么?颜卿您消息还真是灵通,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我要与残霞成婚一事吗?’”
“颜卿顿住,不知该如何接口。我温柔的凝视一分未改,只无奈暗叹为何都到了这个时候,修远他还是在尽力保护我。静默着,心中流过了一丝名为感动的热流,这久违的感受盈满我的心房,使我突然觉得——人生至此,了无遗憾。”
“颜卿带着疑惑偏头打量起修远——温柔不改的神色仿佛黏在了脸上,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的变化。修远在一派静默之中,将温柔化做坚定,尽他所能地维护着我。最终,颜卿屈服,淡淡道:‘残霞你先下去吧,我还有事要与修远商议。’尽管有些放心不下修远,但我也知道只有我退下才能打破这僵局,才能让修远安心。于是我不舍地瞥了修远最后一眼,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修远出来后待我如故,可对那日之事却是始终避而不谈。最后,这件事也只是不了了之。颜卿没有再为难我,反而为我和修远操办起婚事。我很开心,可开心之余还是有几分不放心。”
“于是,次日午后,我在他房内听琴之时,问出了这一疑惑:‘修远,昨日你对颜卿说的那番话,是出于本心,还是纯粹只是为了找个由头来救我一命?’”
“他从容抚琴,并未着急作答,待一曲终了,才温声开口道‘这样吧,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如果我输了,便回答你这一问题,如何?’”
“我分明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直接应下。他也不再拖沓,开门见山将起游戏规则:‘我用未蘸墨的笔在纸上写字,你来猜我写的究竟是什么。鉴于这范围太大有一定的难度,我可以告诉你我写的字的数量。三局两胜,如何?’”
“又是一个客气却没有实际意义的疑问句,我也就只有应下的份儿。他于是提笔作书。我仔细观察着他的笔法,不放过每一个走向。他很快结束,道:‘两个字’”
“我分析道:‘提笔果断,走笔未有分毫犹豫,两个字写得行云流水,想是写了多次,才会熟练到这般。我知道了,是你的名字:修远二字,对吗?’”
“‘答对了。’他回答完后,又即刻提笔开始写下一组字,写完后告诉我说依然是两个字。”
“我思考后作答道:‘虽然这次仍是两个字,走笔也未曾有停顿,书写的速度却明显慢于第一组。似乎每一笔都经过你的精心雕琢,却竟也是一气呵成,似乎也练过多次。不过,让你这么在乎的两个字究竟为何,我猜不出。’其实当时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只是说对了也就罢了,说错了只会徒惹尴尬,所以就只道不知。”
“他的面上拂过一丝笑意,柔声道:‘分析的分毫未差,只是最终还是未能猜出,实在是可惜。现在我来公布答案:这两个字,是你的名字——残霞。’”
“尽管这正是我所揣测的,可亲耳听到他揭晓,还是不免吃惊,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不是无甚可说,而是一时想说的太多,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他没有执着于我的答案,而是开始出第三题。这一次的时间明显长于前两题,我隐隐有些忧心,只得更加一丝不苟地观察和分析。”
“他写好,对我道:‘这次是十四个字。’”
“我道:‘这么多字?你可真是赖皮!’”
“他只笑道:‘规则里可没有限定字数。’”
“我无法反驳,只好绞尽脑汁回忆刚才的画面并加以分析。这一句他写得也很是细致,且依然是一气呵成。十四个字?难不成是句诗?想到这一点,我脑中乍然跳出刚才的两个答案:‘修远’、‘残霞’。我将线索联系起来,微微一笑道出了答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是我胜了?’”
“他也微笑道:‘是你胜了。我写这字时的状态与刚才写你名字时很是相似,对不对?’”
“我道:‘对。’”
“他道:‘依你刚才的逻辑,这句诗也是我甚为在意且练习了多次的。我还可以告诉你,这句诗我是和前两组字一起练的。所以,你觉得还有必要再问我那个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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