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霞泛起一抹笑意，道：“那日里，似乎也是这样的阳光，似乎有他的日子，就总是有阳光的。”
“住到颜卿府上的第一天，我起得很早。一来是因为我以前作息并不规律，再加上身份特殊总要提防着人，所以睡眠总是浅得很；二来，则是为了我自作聪明的计划。”
“我在进颜卿府里之前想过，我作为中书令派来的人，颜卿不可能不防我，他府上把守严密，偷听这一法子恐是不奏效的；若要光明正大地参与，则更是寻不到理由。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她顿住，看向温绫，等着她的回答。
温绫应和道：“是修远。他曾说过要叫你诗书，你便可作为报答跟在他身边服侍他。他是个盲人，各种行动多有不便。你借着服侍他的由头，就可以在颜卿身边多做停留，以便探听消息——或者借机寻找探听消息的方法。”
残霞赞许地点点头：“小姑娘你果然很聪明。”
“那日我一早便收拾好在门口候着他，那时正值初春时节，加之前一夜又下了雨，一早的天气甚是寒凉。不过还好我比较耐寒，穿的又不少，所以只觉得有几分冷意。”
“我自认为已是起得够早，可没等多久就见了修远出来，我连忙上前，扶上修远。”
“修远自然是注意到了我，询问道：‘敢问您是？’”
“我于是道：‘是我，残霞。’”
“在我出声的同时，他慌慌张张地欲将手臂从我手中抽出。不过因着他顾念我是个女儿家，怕伤了我的缘故，并未使多大力，所以我轻松地制止了他的动作。并解释道：‘你说要教我诗书之言，可还记得？’”
“他颔首道：‘当然记得。’”
“我于是道：‘你要教我诗书，我自是感激不尽。然而无端劳你总是不好，小女有没什么长处，也就照顾人还算在行，若连这都被你嫌弃拒绝，我也就不好意思劳你教授我了。’修远是君子，而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杀手、细作，我这话听来客气，实则刻薄，满满的都是‘你若是不让我照顾你，就是嫌弃我’之意，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不好拒绝。”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不到没有拒绝，甚至还匆匆解释道：‘我并无嫌弃姑娘之意，只是在下……’却是欲言又止。”
“我一时起了兴致，他越是不好意思说，我越是想让他说。于是紧逼着道：‘只是你怎么的？’”
“他赧然，尴尬地把头低了又低：‘只是我从小就没被女子照顾过，所以有点不太适应……和女子这样的接触。’”
“他的羞涩直惹得我笑出声来，却又忍不住想要逗弄他一番：‘想不到公子如此清心寡欲。咦，公子你怎么直打哆嗦？今晨甚是寒凉，公子你又仅着一件单衣，想是冷得吧，可别冻坏了才好。’我说着便捧起他的手，在手心里搓来搓去。”
“他尴尬更甚，既不好让我握着手，也不好不礼貌地抽回去，面上都泛起了些微的红晕。““我看怪可怜的，实在不忍心再让他这么尴尬。可见他依然打着哆嗦的样子，我也不好这就松开他的手。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并不是装作了，对于我这样一个女人而言，这种程度的接触根本算不了什么——对他说道：‘我没多想，你也别多想。我一个女儿家都没在乎那么多，你又有什么好在乎的？还有，这样有没有暖和一些？’”
“他的尴尬似乎缓和了一些，轻声道：‘嗯，有暖和一些。’于是我就这样一路握着他的手、搀着他走，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忍心打破这寒冷晨光里温馨的沉寂。““那种感觉很奇妙，谁都不说话，但就是都觉得安稳、踏实得很，似乎只要我们手挽着手，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世界就都属于我们。似乎，只要我们不说话，就可以将这种感觉无限延长。可是其实，只有一刻而已。然而这一刻，便足以称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她依旧微笑着，温绫眼中却泛起点点泪光。
因为这句话也可以这样理解——她一生的美好，只有修远而已。
残霞浑然不觉，继续道：“我们总恨美好的时光太短，其实不过是我们太贪心。”她笑意愈浓，眯着眼道，“有些美好，用一生去回味也觉得不足呢。”
温绫有些惘然，此刻的她，尚觉得一生太长，难以相信有什么是用一生去回味还不足的。却未曾想到，终有一天，她也成了残霞。
那是她的倾余生以怀过往。
残霞停住，伸手拿起床头的杯子，喝水润了润喉，然后道：“颜卿似乎是刻意为了表现他的坦荡，竟主动留下了搀修远去议事的我，用着个‘如此更方便照顾修远’的名头让我旁听。我自是求之不得。不过因着我在的缘故，他的一众门客说起话来都谨慎的很，也并未让我探听出什么消息来。”
“他们晌午时便散了，修远提议让我用过午饭后去他那里学习诗书，我也只好应下。”
“我原本就觉得学习诗书枯燥，可他教得简直比我想象得还要枯燥几分。而结果就是，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看不见，所以也并未发现，就这么给我讲了一个下午，想来也真是难为他了。那日午后阳光那么好，分明就是个睡觉天，他却不得不念了一下午的书给我催眠。”
听着残霞这一套调侃，温绫忍俊不禁，残霞看她总算解颐，也欣慰地多了几分笑意。
“可能是下午睡多了的缘故，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无聊得紧，便披上衣服去院子里逛逛。颜卿是风雅之人，院中陈设无一不精，在浅淡飘渺的月色中也别有一番风韵。行至一丛竹林时，却蓦然听得竹林边的屋舍中传来一阵琴声。我四下打量一番，才发现原来这就是修远的住处。我虽白天里来过，但毕竟也只到过一次而已，所以印象不深。”
“伴着那琴声飘向我的，还有比那月色还要浅淡飘渺的歌声。说来真是奇怪，我们不过是一墙之隔，他这歌声传到我耳朵里竟给我以飘渺的感受。似乎在这静谧的夜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些美好，对我的世界而言，则是那么的飘渺。”
“在他的歌声里，尽是些我这个浅陋女子听不懂的诗句。然而不知为何，此时伴着琴声听来，我竟无丝毫睡意，全然陶醉其中。修远温暖柔和的嗓音唱起歌来格外好听，但我不能将其比作春风，因为春风来时我还有知觉，而修远声音初来时，我并不觉得什么，而当我意识到了的时候，那温暖柔和的歌声早已沁入我的心里，自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片温暖之中。”
“他就这么闯入我的心里，毫无征兆，而意识到之是已是与我整个人融为一体，难以剥离。或许，这就是我始终忘不了他的缘故。不过，还要更深的缘故——此时暂且不谈。”
“一曲终了，他飘渺的声音开始吟诵出诗句，似是刚才那首歌的歌词。因为前面听了歌的缘故，我这次听得很认真。我还记得那首诗是《诗经》里的《郑风女曰鸡鸣》，里面那一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很久以来都是我隐秘的、不能与人说的愿望。他吟诵完这首诗后，竟然还自言自语似的解释了一遍大意。毫无疑问，这很有利于我对于这首诗的学习。”
“他那日很晚才安寝，我亦然。想到他每日里起得那么早、睡得这么晚，加之他又没有我那样偷闲的时间，我不由得感叹他真是辛苦的很。”
“那之后的日子里，我每晚都会到他屋外听琴，不过都没有进行到第一次那么晚。他每晚都进行着相似的内容，我推测这应该是他的习惯。不知他是否有收获，反正我从这每晚的学习里是获益匪浅的。我私底下将这称作是‘墙里开花墙外香，门里风雅门外赏’。虽然这么用来似乎是不太恰当，但却是着实贴合着我心境的。”
“后来的日子始终过得很安宁，就像自然万物般循环往复，不受惊扰。直到那么一天——”
温绫心下一颤，疑惑着难不成她这就要讲到修远之死了？
还好并非温绫所料，残霞所指的不过是修远生病的事情罢了。
“那日里他白天就没什么精神，但并无什么反常表现，所以我就没怎么在意。哪成想晚饭时竟听侍女窃窃私语说他黄昏后便紧闭房门，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有些担心，用过晚饭后便赶往他的住处。见果如侍女所说的房门紧闭，屋内也没了我惯常所熟悉的琴声，心下忧虑更甚，急忙去敲他的房门。”
“然而敲了半晌也无人回应，我便对着门内喊道：‘修远，你若没有事的话便回我一声。若是再不回，我可要破门而入了。’”
“门里依然没有动静，我真是有些慌了，想也不想就破门而入。我径直奔进屋内寻找，这才总算是看到了躺在榻上的他。”
“他双目紧闭，面色是异常的潮红。我伸手去试他的额头，那火炭似的温度烫得我顷刻缩回手来。我匆匆去叫了郎中和侍候的人来，自己也打了水替他敷在额上，可他却迟迟未醒。我愈发着急，整个人都乱了，只好去请颜卿。”
“颜卿匆匆赶到时，修远依旧不见好转，颜卿赶忙差人又去请了几位郎中，而后便一直守在修远榻边。他自始至终都修眉紧蹙，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不过颜卿向来尊贤重士，所以我也并未放在心上，然而后日里回想起来，此事却是大有文章。”
不过她并没有加以解释的意思，紧接着说起修远的病况来：“后请来的郎中又是一番诊治，给修远喂下去了几服药，半个时辰后，他的烧总算是退了下来。”
“然而在这过程中，颜卿的几位门客也闻讯赶到——有的是真心关心修远，有的不过是借机讨好颜卿，尽说着‘修远他已无大碍，而颜卿您日理万机，还是要以身体为重，早些休息才是’之类的废话，反而还扰着修远歇息。”
“我厌烦至极，只得附和道：‘颜卿您要劳心国家大事，是该早些歇息，这里还有我和几位郎中守着。小女虽拙，但还勉强懂得如何照顾人。再者，若修远有什么情况，小女自己也不敢拿主意，还是会去惊扰颜卿您的。’我顿住，踌躇着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心中话：‘更何况这么多人聚在这聒噪，反而扰得修远他不得安歇。’”
“颜卿会意，知道他在这其他人就不敢走，反而还要在一旁聒噪着劝他回去歇息，于是嘱咐了两句便离开了。那几个专巴结他的门客看他离开，便也如释重负地去了。不过倒也有几位真心关心修远的不愿离去，经由我与郎中一番劝说，顾念着修远需要静养，终也去了。而郎中们忙了一夜，此刻也无需他们在费心守着，便也去隔壁歇息着了。人都走了，点灯也没有什么必要。于是我吹了灯，一片黑色的沉寂里，只剩下我和修远二人。”
“周遭静得只剩下我和修远的呼吸声。我屏息静气，他的呼吸声衬着冷寂的月色，仿佛是天籁。我就这样安静地欣赏着，渴望铭记住这美好的时光。”
“忽地，修远的声音轻轻响起：‘残霞，谢谢你。’”
“我一惊，连忙看向他，接着他的话问道：‘谢我做什么？’同时暗暗庆幸他不知我方才的痴妄。”
“‘我不喜欢麻烦别人，从小就是——虽然我这个状况是注定要多麻烦到人的。让大家都在这里守着我，我于心不安。所以，我得谢谢你帮我将他们劝了回去。’”
“我静默。原是这样吗？他从小就不喜欢麻烦别人？怪不得他这样行动不便的一个人，身旁却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出门也要自己摸索。正是因为觉得自己会麻烦别人，所以才更不愿如此吗？愚钝如我，一时竟难以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好无谓地转移话题道：‘对了，修远，你什么时候醒的？’”
“‘在你遣他们走的时候便醒了。’”
“我忿忿道：‘果然是他们吵醒了你吗？这些人真是的，只一味溜须拍马，完全不顾忌你需要静养，吵得人不得安宁。’”
“他只一味的云淡风轻，为他人解释：‘不是他们吵得，我睡了这么久，也该醒来了。’”
“我忍不住为他抱不平：‘你为何总是待人如此宽厚温和？你这样，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他淡哂：‘又何必待人严苛呢？心下总惦记着别人的不好，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不是吗？’”
“我无法否定他的话，在这一场讨论里吃了败仗，不过还是心有不甘，想着再说点什么反驳回去。却听得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残霞，可不可以点盏灯？’”
“我疑惑道：‘你还要休息哪，点灯做什么？再者你眼睛又看不见，点灯又有什么用呢？’语毕我才发现自己的失言，不安地面对着他突如其来的沉默。”
“他沉默片刻，终于道：‘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夜里即使安寝时也会留一盏灯。虽然我看不到那光亮，但我能够感受到那光亮的温暖，有灯伴着，就会觉得很温暖、很安心。或许我有时候更像个小孩子吧，对孤身一人总是有着几分畏惧感。点起灯来，就会觉得有灯火与我为伴。’”
“‘即使害怕孤身一人，却还是坚持不愿麻烦别人吗？修远，你为何不能多为自己想想呢？’”
“他依旧安然笑着，道：‘人总为自己想，就会生出太多欲念来。欲念多了，烦恼也就多了。一盏青灯，一架木琴，有温暖，有乐声为伴，我又怎会孤单？’他顿了顿，笑意愈浓，道：‘更何况，近来夜里还有你伴着我。’”
“我诧异问道：‘你知道我在门口？’”
“他颔首：‘嗯，你第一次来时我便察觉了你的动静，否则我每晚对诗歌大意的讲解是说给谁听的呢？你真以为我那么喜欢自言自语？’”
“我依旧疑惑着：‘可你怎么知道是我？’”
“清辉之下他清瘦的面容甚为好看，我想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致了。他面上一片了然之色，道：‘我嗅到了你身上桃花酿的香气啊，你白日里搀扶我时身上便有的——不，这香气是每日都有的，似乎是你的肌体透出的一般的。我推测许是你每日都会浅酌几杯桃花酿吧。’”
“我轻笑道：‘你推测的不错。说起来，真得感谢你每晚的悉心教导，我才在诗书上有了些长进。’”
“他淡然：‘为人师乃是乐事一桩，况且你也排遣了我的寂寞，所以不必谢我。好了，解释了这么多，你现在可否帮我将灯点起呢？’”
“我俯身靠近他，并控制着不触碰到他的身体，以免他会觉得不自在。然后，就在这寒凉的夜里，我的声音伴着温热的呼吸，轻柔地荡在他耳畔：‘点起灯来固然温暖，可是亦会影响人的睡眠，而且也容易发生危险。我方才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寻求解决之法，现在我想到了。’我顿住，温柔地握住他的双手，试着用同他一样和煦的声音说道：‘这样，是不是也会让你觉得温暖些、安心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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