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到我了,真的。他不常与女子接触,和我相处时总是带着几分羞怯,为此还经常惹我笑话。可是,这一次,他竟毫无顾忌地向我剖白心迹。这段感情里一直都是我主动,是我去招惹的他。可说来奇怪,事实上,我心里并不希望他喜欢我——他是值得我去喜欢、甚至去崇拜的人,可是我配不上他。他和我之间,简直是云泥之别。”
“错愕之间,一句话脱口而出:‘修远,这可不是句好诗。’”
“他微怔,道:‘你何出此言?’”
“我答道:‘这句话出自《长恨歌》,写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众所周知,他们的结局并不好。’”
“他第一次显出迷茫的神色,不知我究竟是何意。”
“他喜欢我,想与我成婚,这是我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现如今,我已经享受了半日,足够了。我不能容许自己再自私地享受这不该归于我的幸福。于是我鼓起勇气,强逼着自己道:‘修远,我配不上你。我就是个乡下丫头,什么都不懂——若只是个无知的乡下丫头也就罢了,兴许还能得个天真烂漫的谬赞。可她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做沾染鲜血的事情——对了,修远,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的语气透着无可置疑的坚定。”
“我想笑,笑他明明一直被蒙在鼓里却还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却还一直都努力维护这个他根本就不知底细的人,于是我扯了扯嘴角,却发现眼角泛了泪。我欺负他看不到,不动声色地抹去;也欺负自己心里蒙了层雾,感受不到那些被匆匆掩住的不舍。我以同样坚定的语气回道:‘不,修远,你并不知道……’”
“他却失了平日里的君子做派,突然打断我:‘残霞我知道你喜欢我,真心待我,不会伤害我也不想让别人伤害我——对于我未来妻子的了解,这些已经足够。’”
“‘未来妻子’四个字温暖了我,却又夹杂着另一段过往刺伤了我,我有些激动,不经思考地将其抖出:‘修远,我十六岁那年被人糟蹋过。’我看到他惊诧的神色,失落之余竟近乎病态地感受到几分得意。于是我继续残忍地剖开那一切:‘后来我为了报仇跌入了血腥之中,因着学武太晚,所以需得以其他方面弥补。我于是开始利用自己的身体——因为觉得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已不再重要,我做过很多次,多到我自己都麻木了。修远,这样,你还敢要我吗?’”
“我转过身去,等待着在他终于放弃那一刻立刻离开——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就不会被留恋禁锢得举步维艰。”
“终于,他的回答了我。可用的并不是语言,而是一个拥抱,随之而来的,是他温柔的语声:‘原来你经历过这么多的磨难。如果早些知道,我一定待你更好。’”
“我定住,伤人的话再也吐不出一分。我祈求苍天,就让我自私一次吧,就让我为自己的幸福争取一次吧。我知道我不配得到这些,可当这些真的铺开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我真的无法拒绝。然而,这一刻的自私,真的太昂贵——它让我用尽我的余生去偿还……”
她眼里弥漫起悲痛的神色,嘴唇翕动着,却最终,难以成言。
她闭了闭眼,似是逼回了什么,待睁眼时已经是一派明净,嘴角似乎还挂着笑意,仿佛刚才那一切都不过是观者的错觉。
她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语气平淡地讲述道:“后来的日子,我们过得反常的安宁,而府里,却是反常的不太平:
“第一天,一个随侍颜卿的仆人失踪,音信全无;”
“第二天,一个浣衣的婢女失踪,音信全无;”
“第三天,一个打下手的厨娘失踪,音信全无”
……
“第七天,一个随侍过仇彭的婢女失踪,音信全无。”
“我注意到了这些不寻常的变化,也暗中调查着,终于在第七天时意识到:这些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和仇彭有过接触。”
“未及我思考出头绪,当晚,信鸽带来了尚书令的来信。”
“信上是朱红的两个大字:仇彭。朱红色代表着,杀。”
“我这才明白,我之前已经暴露了行迹,颜卿要截下这封信自然也就是易如反掌。依我推断,这封信应该是七天前就已经到了颜卿手中,他不明白这封信的意思,却也知道仇彭会有危险,故而一直未将这封信给我,还使自己府里那些与仇彭有过接触的人消失无踪——我平日里都待在府里,即使出府也会被有些甩不掉的家伙以保护的名义跟着,他这样,想是让我打听不到仇彭的相貌,无从动手。至于他为何会选择这样不保险的方式,让这封信最终到了我的手中,我不得而知,只是直觉地觉得这或许与尚书令有关。”
“从这一刻起,我的生活又开始变得不平静。我开始暗自调查有关于仇彭的一切,结果却仅仅得到了只言片语。最终,我选择按兵不动,等待机会——”
“终于,我等到了——御史中丞邀一众官员出猎,被邀请的名单中就有颜卿和仇彭。若是别人的邀请,颜卿定会推辞不去。可无奈御史中丞曾帮过他一个忙,御史中丞其人又犟得很,颜卿只得同意。于是他准备了一番,选定了随去的人,其中有修远和其他的几位门客,还有些侍从,不过,那其中并没有我。”
“我并没有央修远劝说颜卿带我同去,而是始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在他们出发那一日混入了随行的队伍。队伍里我和修远挨得很近,我不信他没有注意到我,但他并没有点破,默默纵容了我。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
“若我早几日做准备,即使不引起颜卿怀疑也很难不被修远注意到。如果那时被他发现,他定会劝说我甚至是想办法留住我。而在此日里行动,在木已成舟的状况下,他若是点破,我就一定会受处罚,而受处罚之外,还会引起颜卿的厌恶。显而易见,这并不利于我和他的将来。所以,我故意让他发现我,算到他不但不会点破我,而且还会想方设法掩护我。”
“一直以来,我都不肯将修远对我的感情当做我行动的助力,不仅是因为我爱他,同时也因为这助我完成任务的行为会使我们生了嫌隙,这对我而言,无疑是弊大于利。”
“可这一次不同。我杀了人后,必然无法在颜卿府里待下去,自然也就结束了尚书令交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结束了这个任务,我便是自由身了,我就真的可以常伴修远左右,与他共度余生。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一次,我不得不,选择利用他。”
温绫不解道:“颜卿实力也很强,你为什么不能背叛尚书令请求颜卿的庇护呢?”
残霞:“这谈何容易。且不说我背叛了尚书令,尚书令必定会想方设法让我此生都不得安宁。退一万步讲,就算侥幸逃脱了尚书令对我的掌控,我又真的能以此换来颜卿对我的信任吗?他难道就不会以为这只是我的又一个计谋吗?若得不到他全部的信任,他给我的也就不会是完全的保护,那样的话,我终究还是会被尚书令的人杀掉。”
“可颜卿难道不会为了修远而保护你吗?”
“你觉得他是会愿意让自己所欣赏的门客娶一个被权贵追杀的、诡计多端而又难分敌我的杀手,还是会愿意他娶一个贤良淑德、身世清白的女子呢?即使我死了,修远会伤心一阵子,但这不会毁了他的余生;而在颜卿看来,我的存在,真的可以毁了他的余生。所以,你明白了吗?”
温绫颔首,残霞继续道:“那日天高云淡,狩猎活动宾主尽欢,御史中丞在晚上布了宴,算是庆祝。我装作随行的侍女远远站在一旁,听得帐里传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歌声。譬如朝露,不错,人生何其短暂,就如那朝露一般稍纵即逝。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句,竟在这一夜,应了修远的人生。”
温绫的呼吸滞了一滞,隐隐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借着这歌声作掩体,小声地与身旁的侍女聊起天来,几个迂回,终于绕到了仇彭身上。这侍女乃是我特意挑出的,既不是颜卿府上也不是仇彭府上的,口风不是很紧。稍经打探,就让我知道了仇彭的住处。既已打探了出,我也就不再逗留,寻了个由头便匆匆离开,借着夜色潜到了仇彭的住处。仇彭帐外把守的侍卫并不是很多,我很轻易便埋伏到了帐内。”
“我安静地等待着,像猎人等待着猎物落入网中。入颜卿府后,我许久未杀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有生疏甚至紧张之感。做了这么久杀手,杀人,已经成了一种机械的习惯,我只要走出一步,第二步就会像不受我控制一般,自动生成。”
温绫的身体颤了颤,自己有一天,也会将杀人变作一种机械的习惯吗?
“夜已深,帐外也益发寂静,仿佛连一个人都没有。我暗自佩服着仇彭府上的侍卫,却倏地,有依稀的歌声,打破了这寂静。只听此人唱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于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由脚步声判断,这人好像是在朝仇彭的帐子走来,我顿时明白原来这歌声乃是仇彭所唱,我之前在府里与他见过几次,也难怪会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我勾了勾嘴角,暗笑仇彭唱着歌一步步走向死亡,倒也快活风雅。却不知,他唱着他的歌,倒应了我的命运。”
“帐内一片漆黑,对我的刺杀甚是有利。那脚步声夹杂着歌声渐近,然后帐子口起了窸窣的响动,告诉我猎物已经入网。”
“我并不着急——他离我还不够近,我若此时冲出,只怕我杀他的速度会赶不上他叫侍卫的速度,再者,他掀起帐子时有光钻了进来,光里,他很容易看到我的行动。”
“我耐着性子,终于等到他走到我面前。我即刻冲出,欲一剑毙命。我知他曾是尚书令府内杀手,所出这一剑自是没有低估他。却不料他的武功竟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出一成,虽是猝不及防,却也借着本能的退步之势向后躲去,只让我在他的胸口处划了个不足以致命的伤口,他闷哼一声,我自知不妙,必须速战速决。”
“可帐外的侍卫却似乎没有听到帐内的动静,帐外依然寂静着,没有丝毫响动。我开始觉得反常,但并没有疏忽了手上动作,再度刺向仇彭。虽然我是个起步晚的女杀手,但我的武功可是林邦一手教出来的,再加上我的偷袭伤了他,几个回合后,他便占了下风。我瞅准时机,加紧攻击的势头,终于使他无法应付。我暗自叫好,聚起全身力气直刺他要害,想给他个痛快。”
“却不料,就在我挥剑而出的那一刻,骤然一阵风起——居然是有人闯入了帐中,而我竟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乍然间就已有人将灯点起,我像只见不得光的夜行动物,仓皇间拔剑欲逃,却在剑拔出的那一刻听得一声闷哼,那声音如此熟悉,惹得我忙用余光去瞟,却在看到眼前情形的那一刻蓦地滞住了脚步,由于停的突然,又没能掌握好平衡,整个人狠狠地栽在了地上。”
“这一跤摔得狠极,我却并未觉得有多痛,只僵硬地、匆忙地爬了回去,全然注意不到指甲里泥土与鲜血的混杂。我慌乱地理着脑中混乱的信息,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我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哦,对了,我是来杀仇彭的。可这帐里面哪有什么仇彭,有的只是惊诧得连怎样站起都忘记的我,半蹲在地上的颜卿,以及,以及……无力地躺在他怀里的、白衣被鲜血晕染成殷红的修远!是的,那是我的修远,是我做了这一切只为与其比翼双飞的修远!”
“我神思混沌着爬到修远面前,紧紧抓住他渐冷的手,嘴唇艰难地嚅动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修远,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修远的面色苍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保持了一贯的温暖的微笑,回握住我的手道:‘残霞……不要怕,即使我去了,我……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好好保护你……不再……不再受伤害……’”
“旋即又转向颜卿道:‘哥……不要怪残霞……今夜的事,我们都失算了,谁也……料不到这结局。我书房案上有封信,你们看了,就……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明明说话已是这般断续,这般艰难,脸上的笑容却还是不减半分。”
“他的身体依旧颤抖着,却多了几分僵硬,分明是叫着‘残霞’,叫着我的名字,可却难以再转过头来看我。我急忙挪到他面前,道:‘修远,你说。’”
“他的手动了动,似是想要做些安慰的动作,却终究,还是失败地垂了下去,微笑着,语声和暖道:‘残霞,答应我……好好活下去……’那微笑终究还是滞在了嘴角,因为他已然……断了气……”
“我握着他渐冷的手,拼命地揉搓着想将它变暖,似乎这样,就可以止住他生命的流逝。恍惚间,我想起他生病的那一夜,我温柔地握住他的双手,问他,这样,会不会觉得温暖些、安心些?其实,那天夜里,我想说,这样握着他的手,也会让我觉得温暖、觉得安心。却终究不忍心打破那温暖的寂静,想着来日方长,便没有说。殊不知,那时没说,竟是……再也没有机会说……”
“蓦地,我和他交握的手上流淌过几丝温热,我本以为是他的鲜血,垂眼去看,却发现是我的泪,这泪终于解冻了我那近乎麻木的心,我终于感知到了痛意,嚎啕大哭……”
“后来的几日,我过得很是恍惚,总是惯性地守在修远屋门口,等待着里面会有我熟悉的歌声传出,可最终我所等到的,不过是抬过的修远的棺。我发了疯似的冲上去,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的棺,止住了下葬的队伍,似乎只要他还没有下葬,他就不会离我而去,就还有那么一分游丝般的希望——告诉我,他还可能活过来。”
“最终,颜卿走上前来,依然是平日里的君子做派,却不愿再看我一眼,语气中没有我所想象的沉痛,又或许是痛得太深,以至于最终只能表现出平淡:‘残霞,就让修远安静地去吧。’”
“我望着颜卿,终于还是撒了手,却猛然跪在他面前,怀着最后一分卑微的希望,乞求道:‘颜卿,修远曾说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那我可否……为他守孝……’”
“颜卿眼里流过不忍,终究却还是没能再看我一眼,道:‘残霞,你,还是不要再去打扰他了吧。’又从衣服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我道:‘这封信,是修远写给我们的,就留给你,也算是做个纪念。你拿着这封信,走吧……’然后不再管我,留我跪在地上,看着修远与那下葬的队伍,渐行渐远,终于……淡出我的视线,淡出我的,世界……”
“我终究,是连为他守孝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也对,是我害了他,又哪里来的颜面,去替他守孝呢?”
“我跪了很久,不过当时恍惚着,所以也不知道这很久究竟是多久。只记得,后来有侍女为我整理了行李,我就带着这些如我一般残损的行李,还有修远那一封信,像一缕无人能见的幽魂般,飘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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