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荣向来瞧不上白玉兰, 尤其瞧不上她那副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模样，若非她的身份以及她身后所牵带的权势与财富, 他怕是早就想办法退了这桩婚事。只是，今日的白玉兰却似与往日略有不同, 虽仍是战战兢兢，却不曾低头，仿若逢春之木，平素瞧着寡淡的小脸忽然变得鲜活起来，叫人忍不住意动。这般的白玉兰，娶回去□□一番, 或许也能变成他喜欢的模样？
“表妹何以这般惶恐？你我定亲多年, 早晚是夫妻, 难不成还怕我会害你？” 他往前走了一步, 尽管白玉兰手里的金簪看起来颇为锋利, 但他显然并不将它放在眼里, 亦不认为她真的有胆子持簪伤人。
“滚……滚开！”身后已没有退路，白玉兰又将簪子往前推出些许。张进荣乜斜一笑：“表妹若早露出这般动人模样，你我也不必耽搁这几年。只是……若能放下簪子，就更好了。”
他探出手，意图夺走金簪，同时身子也逼近白玉兰。
“表妹……”
白玉兰身子微抖, 她自然还是怕的, 可金簪却没有脱手, 看准时机, 在对方的伸过来时使劲一划——虽不擅长武艺，可好歹也随宫濯宋清娴等人学过一阵，准头与力度还是有的。
簪尖划破张进荣的手心，鲜血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本以为对方只是虚张声势，熟料竟然动了真格，张进荣大喊一声，捂着手，眼中露出许多不敢置信。
“你竟敢伤我！”
“我说了……滚开！”白玉兰微颤着站起，握簪的姿势不变，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一个大男人，竟被一名弱女子击伤，传出去他还有何颜面？张进荣恼羞成怒，目光阴狠盯着对方，仿佛要将她碎尸万段，正寻思着制伏对方的法子，忽听“砰”地一下巨响，竟是佛堂的门被人从外面破开了。
木门碎了一地，扬起无数烟尘，有阳光射入，微微灼眼，更有一人负手而来，穿门入室，身后仿若带着万丈光芒。
张进荣认不得来人，虽恼怒对方坏事，可碍于对方那一身上位者的逼人气势，竟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三步，几句恶言已经溜到嘴边，却始终冲不出口。
只见那人走到白玉兰面前，屈膝蹲下，轻轻地取走她手中的簪子：“乖，师父来了，没人能欺负你。”
若宋清娴在这，定要瞠目结舌，她师父、大启战神宫祁何曾用过这般温柔的语气跟她们说话？
“玉兰？”
白玉兰一脸怔忡地抬起头。
见着熟悉的人，听着熟悉的嗓音，她先前强撑的那股气势顿时一泄到底，身子软下来，眼泪扑簌扑簌地往外掉，手又捡起了往日的攥衣角习惯，唯有小脸没有低下去。
“师父……我……我也胆子很大的……”
宫祁一阵错愕，良久才琢磨过来，她所言为何，无奈地轻抚她的发顶，叹息：“唉……痴儿。”
他扶起白玉兰离去，自始至终，眼神没有片刻分给张进荣，尾随他而来的王府暗卫深谙自家主子的心思，自是心领神会，狠狠地料理一番这位宁阳伯府的嫡长孙。
***
白玉兰被宫祁送到了宋府，有宋清娴陪着，倒是渐渐缓过来了，除了提及外祖母的病情时仍面露忧色，其余时候瞧着并无大碍。可宋清娴还是不放心她，便恳求宫濯给云府派了一个太医，一番望闻问切并施针后，到底将云老夫人救了回来。
依太医之言，云老夫人虽年老体虚，却不致命，此番昏阙许是情志不舒，心气郁结之故。
白玉兰面露愧色，只当是自己执意退婚引发了外祖母的病，可若叫她因此放弃退婚的念头，她却是不愿，尤其是这几日被关在小佛堂经历了种种之后。
“阿娴，我是不是很坏？外祖母还病着，我却不肯……”她略仰着头，微红的眼沾着泪光，就这般看着宋清娴，似乎在寻求一个答案。
宋清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寻思着若自己的亲人得病，以此胁迫她嫁一个不喜的人，她大概也是不愿的，再者，若是真心相待的亲人，想必也不会故意将亲人推向火坑。
她一边给白玉兰拭干眼角的泪，一边道：“你不坏，谁敢说你坏，叫他来找晨曦郡主，我揍扁他！”说罢，她还抬起胳膊小露了两手。明明只是个娇俏少女，却扮作一副正气凛然的义士模样，虽也不是太滑稽，可白玉兰还是被逗笑了。
今生得此好友，许是她白玉兰最大的幸运。
回到云老夫人的病榻前，白玉兰细心地为她掖起被子，静坐片刻，一咬牙，似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婚，定是要退的！外祖母……若诚心理论，或许会明白她的。
“兰姐儿，是你么？”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云老夫人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四处摸索着，她眼睛本就不好，这一病后更是几乎完全看不清了。
白玉兰急忙握住她的手：“外祖母，是我。”
祖孙俩相互握着手，一时间竟沉默下来，各自垂泪。
“兰姐儿，委屈你了……”许久之后，才听云老夫人哑声道，“你放心，外祖母如今已经醒了，定会为你做主……那桩婚事，咱们退了，咱们兰姐儿不嫁那样的人家，不嫁那样的人，啊……”
“外祖母……”白玉兰颇为惊讶，本以为还要费些唇舌才能说服她外祖母，岂料外祖母醒来的第一件事竟是要为她做主。腹稿中的长篇大论顿时没了用处，叫她一时无措，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
云老夫人这番话却非虚言，她虽昏睡了几日，却不知何时从何处得知了云大夫人与张进荣等人的所作所为，白玉兰到底是她嫡亲的外孙女，脑子清醒之时，总不能见着她受害。
“兰姐儿莫要怪外祖母……外祖母也只想着你能平平安安地过这一辈子，不曾想到他们竟然这般……”她一边哭一边诉说着，眼角流出的泪水，仿佛要将她脸上的沟壑填满。
白玉兰从未见过外祖母这般愧疚的模样，其实，她并没有埋怨外祖母的念头，或者，也能理解些许外祖母的心思，无非是怕她重蹈她娘亲的覆辙罢了。
自小，她便被外祖母耳提面命，身为女子，当贞静贤淑，当谦谨顺从，切不可像她娘亲那般粗鄙莽撞，不知量力而行，以至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白玉兰并不记得她娘亲，只记得那是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女子，一个时常顶撞外祖母，敢随男子上战场的女子。
白玉兰道不清孰对孰错，却知道外祖母每每提及她娘亲，嘴上虽抱怨不断，可神色却是哀戚的，亦或，连那嘴上的抱怨也多半源于自责吧。尽管已经久年，可白玉兰仍依稀记得，被送到云府长居的第一日，外祖母抱着她痛哭泪流的模样。那时年幼，不忍外祖母伤心，便处处顺着她，言听计从，久而久之，便长成了外祖母喜欢的模样。
然而，若能重来，或许……
不敢叫外祖母太过劳神，她轻轻为她掖起被子，缓步走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云老夫人的眼泪却没有停止，她仰着脸，像是在跟虚空中的某人对话：“素嬛，你说……娘是不是错了……”
素嬛，正是白玉兰的亲娘，先镇国公夫人的闺名。
***
云老夫人醒来后，退婚之事便顺利了，祁王在前，云府与宁阳伯府都不敢多玩花样，乖乖地归还了白玉兰的庚帖。这里头还牵扯出一桩秘事——张进荣与白玉兰的婚事本是子虚乌有。
当年宁阳伯府虽有意与镇国公府议亲，可镇国公夫人并没有同意，是云大夫人，仗着自己镇国公夫人娘家嫂子的身份，买通下人，趁镇国公夫人重伤神志不清时，哄她签下遗嘱，并偷换了庚帖。儿女年幼，镇国公又因妻子之逝伤痛欲绝，不疑有他，一来二去地这桩婚事便叫人坐实了，若非此番退婚风波，只怕还难以查出来端倪。
得知此消息，宋清娴一干护短之人全都气炸了，也无需轮番动手，只宫祁给手下漏了些许口风，云大夫人等便遭了秧。
云府便罢了，看在云老夫人的面上，并没有牵连太多。云大老爷并无直接参与此时，但亦有不查之过，仗五十以儆效尤；云大夫人直接休出云府，没收一应私产，并杖五十；云莹未婚而与男子有私，杖二十，送宁阳伯府为张进荣妾。
至于宁阳府，这没落伯府本就有不少腌臜之事，往日旁人不管，如今追究起来，随便挖几桩都够他们吃一壶，虽不至于全家流放，却也被削去了爵位，抄尽家财，如今这一大家子挤在京郊的一个小房子里，债务缠身，又没有进收，无需旁人施压，自己便先垮了。
宋清娴在宁阳伯府抄家之后便不再关注，每日陪着白玉兰，叫宫濯颇有微词。
如是又过了几日，宫濯的“微词”又化作了烦躁。
原因？
白玉兰的哥哥白晋之要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