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电梯直奔地铁口。上班期间的北京地铁比上下班期间可是好太多了,没有那么多人,我还难得在地铁6号线上找了个座位舒舒服服地坐下。眼看到站了,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加我微信。”我打开微信一看,果然有个好友申请,名为“苏小学士”,必是苏先生无疑了。我通过微信后,苏先生发过来一个定位,和一句“不见不散”,我回复个ok。
下了地铁,打开定位,很快走到南锣鼓巷小菊儿胡同77号的这个铃木食堂。
还是胡同特有的双扇木板门,跟铃木食堂这个日本料理店好像不搭噶。走进去一看,很清新很简单的装修,两人座四人座很多,还有两个包厢,包厢是日式推拉格栅,需要脱鞋。我在身穿日本和服的服务员的引领下推开推拉格栅,面前是张日式的矮桌子,两边都是散发着稻草香味的榻榻米,我挺喜欢的是桌子上分给每位食客的蓝紫色的磨砂杯子,这种深居南锣鼓巷这样喧闹的步行街,却独享一种心随禅静的安逸。
房间里没有人,我问穿着和服的服务员:“你确定苏先生的包厢是这间么?”
服务员一口标准汉语笑着说:“是的,先生,他们可能出去了,您稍等。”
我正局促地不知是站着还是坐下,门口响起苏先生爽朗的声音:“钱大律师,这么快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去上个卫生间。”
说完过来跟我握手,然后闪过来一个长得黑黑的,脸甚至有些胖大得变型的人,突然伸出手来跟我握手。
苏先生不失时机地介绍说:“哎哟,正好介绍你们认识,这位是我跟你说过的钱大律师,哈哈,绝对的青年才俊啊,哈哈,我这位发小好厉害的,是斯坦福大学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不过毕业十年了,现在在通海控股集团,是家央企,姓徐名孔海,正准备在北京从政呢。”
我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呢。
孔海握着我的手很热情地说:“如雷贯耳啊,我们苏大学士把你快捧到天上了,我一听,就让苏大学士赶紧安排见一面,哈哈,坐,坐,先做吧。”
我看着他们随意坐下后,也就不假装按电视里的跪姿了,盘着腿随意坐下了。
苏先生说:“钱大律师,今天,主要是请你的,你是主角,他呢,是个配角,不理他,你点菜吧,哈哈。”
我把精美的菜单从头翻到尾,只点了一个豚平烧,看样子是猪肉,而且是熟的。点完后,我不无惭愧地说:“主角呢不敢当,有斯坦福大学毕业生在此,配角也是主角啊。我得说实话啊,我还是第一次来吃日本料理,惭愧得很,不知道怎么点菜呢,还是你们来吧。”
其实我吃过日本料理,只是我生性不爱吃生的,所以感觉我去日本料理店里,真是暴殄天物,或者,白浪费钱。
苏先生接过菜单后直接递给许孔海说:“那便宜你了,孔海,你来吧。”
这个孔海一边点,一边说:“哎呀,其实我之前跟钱律师一样,也是不太喜欢吃生的,只是在国外久了后,发现生的海鲜和半熟的牛排就是好吃。反正今天来都来了,钱律师不妨体验下,试试看呗,这样,我点个芥末章鱼、牛油果温泉蛋、飞鱼籽蘑菇沙拉、烤鹅肝串、刺身拼盘吧,你们还想要点什么酒水?”
在我们都说随意后,他跟服务员说:“那就清酒吧。”
苏先生接着说:“主食也点一个吧。”
孔海一边把菜单递给服务员,一边说:“那就再加个温泉蛋牛肉咖喱饭,这个钱律师肯定爱吃的,哈哈。”
我很佩服他的细心,也很希望能结识这样的朋友。所以认真观察下,发现这两个人还真是有趣,苏先生特别白,微长的黑发、有些惨白的皮肤,配上宽松的长衫,很有种古代读书人青灯佛影的感觉;孔海呢特别黑,还不是黑人的黑,是黄种人晒很黑的黑,两个人在清冷的灯光照射下,我脑子里猛然闪现出“黑白无常”的字样,想到了就笑起来。
苏先生在对面好奇地问:“钱律师笑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孔海则很大度地说:“钱律师估计是笑我比较黑的吧,哈哈,黑的健康。”
我听到这里,只好解释说:“我是看着你们俩一黑一白,反差明显,比较有趣而已,我对白没有特别喜欢,对黑也不排斥。”
苏先生故作深沉地来了句:“非黑即白的世界,是傻子的世界。我们所处的环境,不都在灰色地带么?”
孔海使劲捶了他一下,说:“少来,这么酸的。”
我们都笑起来。
这时菜开始一道道端上桌来,果然生的多,红色的、桔色的、粉色的,各种生肉,我的心里是一阵犯呕。
对面的黑白无常殷勤地劝我下箸,反正章鱼生的熟的看起来差不多,我只好夹了块芥末章鱼,放进嘴里。没想到生章鱼片非常脆,我刚要夸一句好吃,芥末的冲劲一波接一波上来,我那个眼泪啊,可真是哗哗的,对面的黑无常笑得直拍桌子,白无常也是边笑边给大家把就倒上。
一杯下去,配上芥末的余威,我感觉头晕晕的。
这时,苏先生开口了:“钱律师啊,我那个劳动争议的事情,肯定会交给你做的。过两天我就去你们律所里办手续,反正我是除了信你也不信别的律师。只是眼下还有件比较棘手的事情,我听说你们律师都神通广大的,今天找你帮个忙。”
我喝得晕的,也就随口说:“啥事啊?”
苏先生正要说话,那个孔海先是加块生鱼片方巾我的小碟里,然后叹口气说:“也不是啥光彩的事,哈哈,在美国,我是想都不敢想,这不是中国国情么。”
我笑着说:“那也没办法的,我们不能当鸵鸟,装作好像不存在中国国情。既然国情如此,不逃避,而是想办法去适应,才能成为生活的强者。”
苏先生一脸嫌弃地说:“酒喝得不够吧,还说这种酸话、套话、假大空,自罚一杯。”
我就是顺嘴说的套话,被揭穿了也是不好意思,就自罚了一杯。
孔海见我喝完,赶紧给我倒上酒后说:“是这样,我从国外回来,在商界漂浮几年,觉得真是没啥意思,所以抽空去斯坦福进修了,其实我从心里讲还是想从政,感觉这样才可以做一些大事。”
苏先生接上一句说:“嗯,只是转型有点突兀,他呢,年纪也大了,好像公务员考试已经不能参加了。”
我笑着说:“如果从政不是为了生活安稳,而是施展抱负的话,那公务员考试就太low了,这样即便考上了,也只是底层公务员而已。”
孔海对我竖起大拇指说:“钱律师说得非常对。我肯定是不能去考公务员的。不过还好,我的父亲是高层组织部门的,他帮我选的路是,先到央企去做专业人才,那里级别提升快,等到差不多了,通过组织部门选调,就可以直接干领导职务,主政一方。”
我赞叹道:“哇,好办法啊,官二代果然有捷径,羡慕不来呢。”
孔海很谦逊地说:“不是什么官二代,我爸也就正处级,在北京什么都不是,只是他在组织部门,正好可以管人事选调的。我呢,学历还可以,又在海外名校读过书,这次有个机会,可以选调我到京北区做区长助理。我都已经通过了笔试、面试,j ru考察阶段了,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
我问:“什么事情?”
孔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叹口气说:“是这样,上周,我爸为了感谢组织部门他的领导,就跟领导约好一起自驾去河南老君山旅游。我爸开的是家里的奔驰,领导开的是普通的尼桑。返回北京的路上,领导说想开开奔驰车,于是两人交换着开,突降大雨,我爸的领导一不留神,刹车不及,好像撞到一个人。”
要是旁人的话,早就发出惊讶的一叹,但我在法院多年,啥没见过,所以面无表情。
孔海继续说:“领导自己也吓坏了,我爸为了我的工作问题,二话没说就坐上车的驾驶位,然后领导带着其他同事自己开车先走了,留下我爸到交警那边处理事故。”
我一听,这老爸为了儿子还真是啥都敢干呢,就感叹了一句:“你老爸对你啊,是真好。然后呢?”
孔海接着说:“因为当时走的是那个叫栾川的地方的林荫小道,又下着大雨,我爸在雨里带了一会,惊魂甫定,几次准备拨打报警电话。”
我冷笑着说:“最后,你爸出于侥幸心理,还是自顾自开车走了。”
孔海叹口气说:“是的,本来以为天那么黑,又下着大雨,摄像头应该是查不到的,我爸只是本能地想替领导背锅,但一想如果可以不用背锅,不是更好?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我继续冷笑着说:“哼,这年头,摄像头到处都是,这么一路从河南到北京,不被发现才怪呢。那个人死没死?”
孔海紧张地搓了下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一会儿直起身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跟苏先生也只好对空干了一杯。
孔海巡次帮我们把酒倒上,然后接着说:“唉,前天,我们接到电话,说是栾川警方通过技术手段,查出肇事车辆可能就是我爸的那辆车,但那辆车登记的是我妈的名字。我妈反应比较快,就说我爸出差去了香港,下个月就回北京。栾川警方在电话中简单询问了几句我爸的情况,我妈都是说不太清楚,栾川警方就说等我爸回来,让我爸去栾川接受询问。我妈说,她好像听到警方的意思是说人没死,但可能有点伤残了。后来我爸下班回来,我妈就跟我爸说了这事。我爸知道后,非常紧张,就找我商量。”
我问孔海:“你爸找你商量,怎么不找他的领导商量?”
孔海很尴尬地说:“事情是这样,那个领导拿出50万,说让我爸把这事顶上,因为这事属于肇事逃逸,最轻也要拘留的,现下领导正在跟另一个领导争夺部长的职位,如果领导被拘留,那肯定是没戏了。”
我问他:“他没戏,管你们什么事?”
孔海说:“他没戏,话里的意思就是我调往区里做区长助理的手续还在进行中,考察阶段很容易出问题,其实能不能成功,这个领导虽然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功,却能保证一定不能成功。”
我摇摇头说:“这,就成了裸的要挟了。那你爸怎么看?”
孔海很无助地跟我说:“我跟我爸商量了,我爸想着,100万不知道能不能活动得彻底成功,如果还是得拘留,以后的仕途估计也到此为止了,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不正好苏大学士联系我,还给我推荐了钱律师,我就是想问,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没有了。”
我看看孔海,又看看苏先生。苏先生没说一句话,但看我也不说话,就端起酒杯敬我:“钱律师,没事,有办法的,就帮帮我这个兄弟,没有,也没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主动端起清酒一口喝下去,趁着晕乎乎地吃了几片刺身,感觉没那么恶心。然后才慢慢地说:“当然有办法,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除了成仙得道,起死回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
孔海一听,两眼放光,急迫地说:“那你快说,什么办法?”
苏先生一听孔海说话有些失礼,就补了一句:“我兄弟的意思是,钱律师肯定有什么高招,你就教教我这个兄弟吧,看怎么能让他保住自己的前程。”
孔海一听,马上换了口气说:“是的,是的,我失态了,太急了,钱律师别在意啊。”
说完赶紧把就给我满上。
我喝了半杯放下来,然后有些为难地说:“为今之计,唉,真是不想说,为今之计,只能是李代桃僵了。”
苏先生问:“什么意思?”
我笑着对孔海说:“既然你不愿意你爸爸被拘留,你爸爸也不能出卖他的领导,那就只有找个人去替你爸爸顶这个缸了。”
孔海犹豫着问:“能行么?怎么着呢?”
我对孔海说:“我跟你讲,找别人替可是犯罪行为,说难听点,包括我今天告诉你们去找人替,也是犯罪行为,叫做教授他人犯罪方法。我可不是开玩笑呢。至于怎么着,我只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两人还是看着我,似乎若有所思。
我拿起一串烤鹅肝串,有荤有素的串,上面三小块鹅肝中间分别用黄瓜快和小番茄隔开,用来解腻。吃完一串,我又拿起一串,才发现两人都没有说话,还是看着我。
我一边吃一边冲着他们说:“别看我啊,我不是勇夫,我跟你们出这样的骚主意就够意思了,我自己是不敢干的。”
孔海笑了,也拿起一串烤鹅肝开始吃。
苏先生帮我把酒加满,试探性地说:“那钱律师,我要没记错的话,你不是河南人么?你能不能在河南找个人办成这件事呢?反正有他爸的领导给的50万,他爸多少也能出50万,你只要能解决,剩下的都是你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强行把满嘴的食物咽下肚,又咽了几次口水才说:“哇,你跟这位许先生是什么关系啊,你这么下功夫帮忙啊。”
孔海笑了下,毫不掩饰地说:“是这样,钱律师,如果我能顺利成为京南区区长助理,那我多少还是能够做一些事的,就比如你俩,我们京南区的政府法律顾问,我肯定会优先考虑你,文化创业产业顾问,我肯定优先考虑苏大学士,大家都是兄弟,自然应该互相照顾的。”
孔海自信地说完,苏大学士对我使个眼色,意思是让我表态。
我也是个俗人,一听他将来也许很有能量,再说了100多万找个人顶岗,在河南应该不是难事,那些一辈子挣不到100万的人多得是呢,这是千载难逢的改变他们人生的机会。
我略略思考了下,就问孔海:“栾川那边公安有没有给最后期限?”
孔海看我思考,知道有门,就说:“上周四又打一次电话,说最好这两周就得过去,不然,他们要联系北京这边警方配合。如果北京警方接手,那时,一切都完了。”
我还是慢悠悠地说:“只要方向对了,人选对了,慢也是快。如果方向错了,选错了人,到时候反咬一口,罪上添罪,那大家才真的是完蛋了。”
苏先生说:“说的是,找的这个人必须靠谱,不能把事情办砸了。”
孔海说:“那去找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民工啥的,行么?”
我说:“未必,没什么文化,如果应对不当,被警方问出猫腻来,拔出萝卜带出泥,更完蛋了。”
苏先生叹口气说:“一时半会确实难找。”
我接着说:“其实,肯定得找急需用钱的人,而且这人必须有正当职业。这样,他拿了钱,顶了缸后,就不敢再反口,因为反口对他没有好处,他不仅没的钱挣,还会丢掉现在的工作,所以,他做这件事就一定会小心再小心。”
苏先生有些失望地说:“说得很有道理,可这样的人,大多有点体面,谁愿意干这事,留个案底呢?”
孔海也有些遗憾地说:“是啊,这没几天了,这么短时间,怎么找得到呢?”
三个人都开始陷入沉思。
我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想着确实也急不得,能不能找到,有时候也看运气的,就故作轻松地说:”今天时间也不早了,这个事,急不得,咱们都照照看看吧,要不,今天就这样?”
孔海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苏先生,苏先生宽慰他说:“钱律师说的有道理,这事急不得。还有两周呢,我们就把事拜托给钱律师,钱律师,您觉得呢?”
我喝了点酒,有些豪气,就站起来,穿好衣服说:“好,怎么弄,我这两天就给你回复。”
他俩赶紧站起来,送我到门口,苏先生说:“好,我那个案子正好还得去你们律所办个手续,到时候再见。”
我晕乎乎地告辞去了地忒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