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一。庄静说周末有同学,但整个周末她也没有告诉我是什么同学,我心里有些不高兴,这周一,我就没有给她带早餐,早上在前台见到她,她还是那么清纯可人,只是眉目间多了些疲惫。我走上前问:“亲爱的,周末玩得开心不?”
庄静很平静地笑着对我说:“还行吧,只是我可能最近晚上都要攻书,再过两个月就要考研了,所以可能不能多陪你了啊。”
我看着她好像还有点愧疚的脸,也说不出什么,就说:“那你加油啊,我先过去了。”
庄静嗯了一声,就低下了头。
我的心里如同被大锤重重地敲打了下,但我争取让自己平静下来,扭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其他时间可以上班懒散,周一总是最要紧的,以前在法院如此,法院里为了让干警们能够提起士气,还要在周一上午升国旗,院长还要进行国旗下讲话,也是一个点到的机会。律所里不同的是,有案件的律师要么在开庭,要么在开庭的路上。只有几个没有案件的律师和我们几个没有案件的实习律师在所里按时上班,如姜太公钓鱼一般等待着客户上门。
案件少的也就只有大家公认的水平不怎么样的牛律师,所以今天她也在所里跟我们一样,等着案件上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据称是中国最顶尖高校法学院毕业的牛律师的业务水平,所里没有人能瞧得上。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连续三年营收不超过10万的牛律师居然也当上了所里的副主任。
我问老邢和小林,老邢拖着古人的腔调摇头晃脑说着“不可说,不可说也。”
林律师却似有所指地说:“猪往前拱,鸡向后刨,各有各的道。”
不多时,庄静过来通知我,已经是职业性的微笑了,她说有个交通事故的当事人过来,席主任和王主任都不在,牛律师让我去接待下。我很平静地答应了一声,就开始准备起来。
我走进会议室,已经在座的是个圆脸中年人,属于中年肥腻的那种,淡蓝色短袖工装下腰部的游泳圈清晰可见。他见我过来欠身说声:“你好”。
我回应后一起坐下。我直接问他什么事情。虽然我的心情不好,但我知道,只有投入到工作之中,我才能真正忘记让自己不快的事情,所以我调整自己的心情,开启工作模式。
中年人拿出一堆类东西,说自己年前出了一起五车连撞事故,最后面的出租车撞上他,他刹车了但是还是撞到前面的车,交警判出租车和他的车对前面三车的损失平均担责,对他的车的前面的损失平均担责,这些都修完后了结了。但他车后的损失,那个出租车付全责,可这个出租车现在不认了,说当时的责任划分不对。
我很肯定地说:“这个应该不行的吧,交警的事故认定书已经确定了。”
他一听,很激动地说:“是啊,那个人去找交警,交警不给他改,我去找交警,交警说你拿着去起诉,肯定没问题。”
事情清楚了,我接着问:“那你想怎么办?”
他说:“出租车司机现在不接我电话,我要起诉他,封他银行账户,封他房子,封他车子,让他上黑名单,让他贷不了款,坐不了车,让他做不成生意,让他身败名裂,全家都不得安宁。”
那是一张典型的义愤填膺的脸。
我笑了,说:“别激动啊,那你的损失大概有多少?”
他马上收起义愤填膺地表情说:“损失嘛,我的车修了3000多块,其他七七八八加起来,能凑个1万多点。我就是特别生气。出租车司机最后一个电话还给我撂了句你爱去哪告去哪告。嚣张成什么玩意儿,我就要告他。以为我是外地人就好欺负?我就不信法院不能治治他。”
我收起笑容说:“如果你说的情况的确如此,要告的话,应该能赢。但是出租车司机只要把钱给了,也不会被封账户封房子上黑名单什么的,也就结束了,日子就照常往前过了。”
他有点急了,说:“那我也要告他。总得把钱给我。”
我说:“那好办的,起诉是我们律师最擅长的,您先坐,我去给你问问需要多少律师费。”
我过去问了牛律师,牛律师拿着本侦探小说正在伏案苦读,听我说了大致情况后,拿着小说摆出一副郑重的姿态说:“这样,就收1500块吧,咱俩各一半。”
我想起刚签过合同中,我的抽成比例才5,看她这样客气,就假意谦虚地说:“这样不好吧。”
牛律师还是郑重的表情说:“没事,这个标的这么小,不用经过所里的,让他直接把钱给我们,咱俩一起干,就一人一半分,等以后再有了,我们再按所里的分成吧。”
我说:“好的,只是他看起来不是很大方,也不一定接受。”
牛律师冷笑了下说:“没事的,这么小的案件,给他说清楚钱,不接也没关系。你相信我,我们案件多得都办不完,这个案件我们就当调剂生活的。”说完继续看自己的侦探小说。
我回来告诉还在会议室里痴痴等着的他后,他先是有些失望地问:“怎么要这么多啊!我也就是个打工的,这个钱有点多。我是河南人,你不也是河南人么,你怎么可以收我这么多钱?”
我看他有些急,就转移话题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河南的?”
他赶紧说:“你一张口我就听出来了。老乡要帮老乡,我是受害者,你还要收我这么多钱,你们都不讲法律了?”
我压在心里的话是我上奏才刚谈成两个案子,收了快一百万的律师费呢。但我忍着劝他说:“其实这个钱也不是我收的,是律师事务所根据司法局的收费标准定的,毕竟律师也付出了时间、经验和智慧。不过,你这个案件也没多少钱,如果你嫌贵,不妨换个律师事务所问问,或者找亲戚朋友懂行的帮帮忙,不用请律师也行的。”
他不情愿地说:“估计换个律师事务所也一样,我也没有朋友懂这个。”
我笑着劝他说:“那你尝试着自己弄呗。”
他很认真地问我:“我不会,咋弄?”
我很认真地说:“你百度下吧。这个案件其实也是简单的,百度上会教你怎么办,应该没错,按照百度上的答案写材料递给法院就行,你也省了律师费了呢。”
我是真心帮他,我自己觉得,简单案件自己网上搜搜攻略,对年轻人,应该不是啥难事。
他突然变得生气了,有点大声地说:“我不管,我也不会,但你收我钱的说法我觉得不公平,我觉得我是受害者,为什么我要出律师费?不是应该对方出么?”
我耐心地解释说:“你说的是诉讼费吧,法院的诉讼费确实由败诉方出。但律师费一般情况下还是谁请的律师谁负责律师费。”
他更生气了,说:“你这说的不对,什么律师费?什么诉讼费?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名目,东拉西扯,我听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律师费难道不是诉讼费么,为什么我自己出?我是受害者我还要出钱?”
我已经有些无语了,原来不仅在法院会遇到难缠的当事人,律师倒霉了也一样。不过虽然这个案件确实小,但我上午也确实有点空,加上他已经主动跟我攀了老乡,我就还是耐心地向他解释说:“你想想,你这损失即便全要回来也是1万多,如果你去请大律师花了10万,难道这11万都让对方出么?你觉得你这样对对方公平么?”
没想到他听不进去,自顾自地说:“反正我觉得这法律有问题,或者说你告诉我的法律有问题,我受害了怎么律师费让我出?你还是老乡呢,说的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我也听不懂。这是什么法律?”
我也明白了,其实他就是想空手套白狼。
我最后尝试着说:“我们律师提供的是服务,跟饭店做饭给食客吃是一样的。你们在法律服务市场上也可以自由选择价高或者价低的律师服务,根据自己的经济能力量力而行,只是在当下的中国,这种服务确实只能自己出了,没办法的。”
他愤愤然地说:“你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说得乱七八糟的,我听得稀里糊涂的,我就问你,为什么我受害了律师费要我自己出?你为什么不回答?这是什么法律规定?你到底懂不懂法?”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位装睡的人。我不再想着解释,也没必要再解释了。
我只好说:“你要是觉得我的水平有问题,那只能请您另请高明;你要是质疑法律,那是立法的问题了,更不是我们一个小小的律师事务所所能解决的。人世间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的。我觉得你真的可以去网上百度下自己遭遇的问题,试试自己打打这个官司吧,也不难。”
他听话音我不想继续下去了,就站起来,喃喃自语:“这是什么事啊,我受害了,律师费还得我自己出。这是什么律师?什么狗屁律师事务所?”
我都懒得接腔了。
我仿佛回到了法院,坐在办公桌前出于职业习惯听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赖们的信口开河和信口雌黄。反正最无畏的人一般也是最无知,最狡诈的人一般也最无耻。
送走这位表面执拗实际吝啬的河南老乡,我叹一口气,觉得好没劲。回到办公室前,我又换上一副笑脸,因为生活总得继续啊,得时刻提醒自己微笑着向前看。
北京是个大熔炉,在北京的律师事务所里工作,什么样的人都能晕倒,要有心理准备,随时调节自己的心态,不然,长日漫漫,可怎么过得下去?
庄静的冷漠让我的心绪本来就很难平静,这个客户的无理取闹更让我感到无比的挫败,回到大办公室里,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正在这时,突然一阵铃声响起,我一看,是苏先生的,对哦,他上周说了要约吃饭来着,太好了,正好换换脑子。
我接起电话说:“苏先生,你好啊。”
对方哈哈笑起来,说:“你还是头一个叫我苏先生的呢。有趣,有趣。钱大律师现在忙不忙的?”
我也笑着说:“不忙,对苏先生,再忙也不忙。”
对方笑得更开怀,说:“还是大律师的嘴厉害哦,我甘拜下风。这样,有个朋友想介绍你认识,我们现在在南锣鼓巷旅游,等下要去吃饭。你两个小时内能过来不?”
我笑着说:“苏先生对北京的轨道交通太没有信心了吧,那我现在就出发,到了联系。”
苏先生一再叮嘱:“可一定得来啊”,说完挂上了电话。
我把卷宗整理了下,放在桌子边上的文件架上。拿起手机就出去了。临到电梯,看到庄静从前台经过这里,我在等电梯门的开启,不得不跟她四目相对,我以为会很尴尬,没想到庄静很自然地对我笑了下,还主动打个招呼说:“有事出去啊。”
我笑着说:“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下。”
她很可爱地对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也随着给她比给他一个ok的手势。然后她似乎心无波澜地走开了,我走进电梯里,终于觉得,这段感情好像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