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苗近来因为连日的抑郁,有些不舒服,医院给他开了治疗抑郁的药。他吃了药晚上睡不着,白天就起得晚,今天上午我一个案件都谈完了,他才刚来上班,幸好今天主任没有查岗。
在大办公室,小苗问我:“钱大法,又去接客户啦?这个结果怎么样?”
我摇摇头,苦笑着说:“这段日子是交了华盖运了,谈得都不太顺利,昨天谈了一个案件,费了好大劲,只要1500块,结果人家还嫌多,对我一顿数落。”
小苗惊讶地问:“咱们这么大的所,大北京的律师事务所,开玩笑,1500块的小案件也接?”
我笑笑说:“可能是所里需要拓展民事案件的案源吧。”
老邢在边上问:“一泓,所里怎么可能接这么少的案子?1500不仅违反北京律师协会对律师费收取的最低规定,而且,我们估计一趟案子下来,连成本都不够,是你给的价格还是谁给的?”
我小声说:“哦,昨天席律师和侯律师都不在,是牛律师让我开的价1500块。”
老邢笑了,对面的林律师也笑着说:“真是服气,难怪别人瞧不起她,她也真行,这么点钱,就是接过来,怎么去会见当事人,怎么去法院?估计得走过去,呵呵。”
柳律师接着说:“这个成本可以算出来的,就按去三次法院就可以办完事情来看,去一次法院来回需要两次地铁两次打的,算50块,一日三餐饭100块,三次的话得450块,万一法院临时开不成庭,延期开庭之类的,保守算个600块,哎呦,还有900块可赚呢。”
大家又都笑起来。
邵律师也接了句:“你算的成本太高了,她可以选择走路过去啊,这样可以省200块呢,吃饭可以自己做啊,也能省,这样下来,少说还能剩1200块可以拿呢。”
我一看大家这么有兴致,就接了一句:“牛律师说了,这个案件不用走所里的分成,直接我们俩一人一半。”
林律师噗嗤一笑,说:“那成本就得翻倍成1200块了,还剩300块,你们俩一人150块,额滴神呐。”
柳律师说:“王主任知道了,肯定火死了,肯定要骂,连打印的纸墨钱都不够。”
大家又都笑起来。
老邢对我说:“一泓啊,幸好这个案件没接成,不然,主任肯定要埋怨浪费所里的资源呢。”
我嗯了一声说:“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小林律师最先收住笑容说:“唉,她也不容易的,咱们别说她了,都做自己是吧。”
律所的生态就是这样,你如果没本事,就会处于鄙视链的最底层,我们其他人,哪怕正在被别人鄙视,也会不自觉地加入到鄙视最底层人的行列中,这大概就是人性最深处的恶吧。
大家的笑声刚平息不久,财务灵阁走进大办公室,用把所有人目光都集中过去的高嗓门说说:“钱一泓律师,有一个当事人过来咨询合伙方面的事情,席主任让我通知你,你去接待下吧。”说完面无表情地就离开了。
比起庄静轻声细语地单独通知我们,她的这种通知方式有点盛气凌人,不单是我,其他人也都不高兴了。
小林律师先问:“额,那个叫庄静的小姑娘今天不在?”
旁边的邵律师对她说:“听说她要复习考研,请了长假。”
小林律师哦了一声。
我的心里又是一沉,连请长假也没跟我说,好像之前的种种都没有存在过,我是在做梦么?
这时小苗对我投过来一丝疑惑的眼神,我对着他摇摇头,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他叹口气没说话。
我拿起纸笔准备去接待客户,刚走了两步,想起小苗,就问他:“你去不去?一起过去吧。”
小苗打开电脑说:“我这次不去了,上次跟钱大法一起接待客户也没效果,不知道怎么回事,主任知道了,还专门批评了我,说我浪费时间,席主任还当着主任的面说我跟人沟通有障碍,她,算了,我还是好好写我的上诉状吧,哈哈。”
我知道大家也都瞧不上他,连一起嘲笑牛律师接1500块的案件时,小苗都没参与。唉,不知道谁跟主任说了那次一起接待的事情,主任对小苗大加斥责,我怀疑就是因为主任的凶暴、同事们的鄙夷和小苗自己不够乐观的心性,才导致小苗有了抑郁症。但我是没跟主任说过的啊?老邢、小林律师应该不会在意的,庄静去说了么?如果是她说的也是为我好,怕小苗拖我后腿,但我相信她不会说的,可不是她会是谁呢?毕竟小苗跟我住在一起,我看着他在北京没混多久,就已经有些抑郁了,我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
说到底,我多多少少也有点责任,刚来北京时,也是小苗安顿了暂时无家可归的我,可我也没帮过他什么,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而且,当时小苗催着苏先生签约的事情虽然不对,但我也没必要当着大家伙的面对他发火,这就是我的错。想到此,我就故意声音挺高地对他说,也对着全办公室的人说:“怎么是浪费时间呢?我跟你说啊,最迟明天下午,咱们俩一起接待过的那个苏先生就要过来签约了呢,他说了下午过来,再跟咱们俩见见面,记得明天下午要在的啊。”
大家都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小苗,老邢说了句:“不错嘛。”
小苗很感激地对我说:“多谢钱大法,明天下午我一定在!”
我转身向会议室走去。
走进会议室,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士站起来说:“你好”。我说:“请坐”。她落座后,我稍微端详了下:她涂着淡淡的粉、描了眉,皮肤有点黑,但身材很好,微黄卷发垂肩,笑得很得体,看起来很像川菜馆的女老板,或者,去川菜馆里撸串的女顾客。
我摊开纸,拿起笔问:“什么情况,说一下吧。”
她双手微握搭在并齐微斜的双腿上,很优雅,慢慢地说:“是这样的,我叫齐灵,我老公跟另外8个人从2012年开始一起在北京投资一家烤鱼店,生意挺好的,每年能分红六七万。可是到2015年年中的时候,那个发起的人突然把我们四个人叫过来,各给了1万多块就说这个店以后跟你们无关了。”
我一听果然是合伙的纠纷,就问:“这个店生意怎样啊?”
她说:“挺好的,那个发起人还在北京开了好几家分店。”
我说:“这肯定是不行的,即便退伙也要清算的。”
她双拳紧握了下,激动地说:“就是啊。”
我平静地问:“你有投资的证明么?”
她说:“我们当时有签合同的”,然后给我看微信里的合同照片。
我看了投资合同,上面有规定她们八个人做股东,各投资1万元,每年按比例分红等等。这样看来,她作为烤鱼店股东这个身份问题暂时不是问题。
我接着问:“这个合同的原件有么?”
她很气愤地说:“就是没有啊,他当时让我们八个人签完字后,就直接把合同收走了,这次让我们走,其中一个人带着我老公去说事,他才把合同拿出来给我们看,这时候,我们才能拍下照片。”
我接着问:“那当时说给一万让你们走人的时候,你们有没有签什么东西?”
她更气愤地说:“没有,当时好像是给我们签什么东西,说以后跟你们没关系了,我们都说这太恶心人了,我老公当场就把那张纸给撕掉了,其他几个人也没签字。我们就离开北京回成都了。唉,说起来那个人还是我们老乡,没想到这么对我们。我们回成都后自己开了烤鱼店,后来遇到一个朋友……”
我笑着问:“是不是这个朋友说你们亏了?”
她露出被我说中了的那种惊喜和羞涩说:“是的。我们本来准备在成都找个律师朋友打官司的……”
我说:“这个不行的,案件标的不太大,这样飞机来来回回成本太高了。”
她又一次惊喜加羞涩地说:“是的,您猜得真准,我的律师朋友也是这样说,所以我们趁着这次来北京,请律师帮我们打官司。只是,有些问题我还是想咨询下。”
我笑着说:“你的问题至少有两个,其一是这个官司能打赢不,其二是要收多少律师费是不是?”
她说:“对的,这个要问,我还想问,我们在成都工作,是不是我们全权委托给你们后,我们就不用来的。”
我说:“基本是的,我们会根据案件情况向你们汇报案件进展。”
她犹豫了下,把拳头握紧,又松开说:“那我,其实,还有问题,就是,就是店里一般会有两本账,那本假的是用来交税的,如果他不把真实的账本拿出来,我该怎么办呢?”
我解释说:“这个是证据的问题,因为基础资料都没看到,我暂时没法判断某个证据对某个案件的重要程度。只是诉讼有它自己的规律可循,善用规则的人,就能通过诉讼接近自己的目标。”
她想了想,说:“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那费用大概需要多少呢?”
我笑了下说:“那你稍等,我还真不太清楚,等我问问马上回来告诉你们。”
我发信息问在外面开庭的席律师,并说明按她每年能分得六七万的比例,退伙违法需要补退伙的钱,大概算起来会有近20万。席律师让我回复她,大概需要1万元律师费。
我跟她说了后,她又问:“那有多大的胜率呢?”
我笑了,说:“我接受咨询这么多天,也发现了老百姓非常务实,胜率这个问题基本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我还真不能准确告诉您,因为我是真的不知道。想明白了,其实就像你们投资做生意,明明挣钱了却还会出现被人踢出来的情况。社会生活是非常复杂的,通过法律来处理案件,因为案件根源于生活,自然也可能出现各种情况,对应各种结果。当然,我可以跟您说百分百胜诉。可这有意义么?你我初次相识,我说百分之百胜诉,您真的会相信么?我就是说百分之九十胜诉,万一您输了,我可以解释说您属于那百分之十么?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在成都也有律师朋友,你可以找他印证。”
她似乎听懂了,笑着点点头。
我接着说:“所以,如果您请律师,只需关注两个问题,一来这个律师是否有能力帮您,二来律师是否愿意付出真实的时间帮您就可以了。能不能赢,这种问题,您就是真想问也别问,因为问了也白问。我就是真想回答也不能回答,因为答了也白答。当然,我如果出于挣钱的目的,可以欺骗性地告诉您胜率很高,但我不愿意这么做。”
她很满意,又问:“我听懂了,那如果我们委托,将来是您亲自代理么?”
我笑了,说:“我会参与,所里会指派更优秀的律师负责您的案件。”
她看起来挺满意的,也不紧张了,她站起来说:“那我没有问题了,可以回去了,感谢您的解答。我老公现在还在北京,我们明天上午再过来一起咨询下您可以么?”
我也站起来说:“可以的。”
送她出门,她千恩万谢的,好像我帮了她多大的忙似的。其实这个女的是见过世面的,知道打官司要请律师,也知道请了律师打官司后自己的生活还得继续,不能天天来律所里问进度,也不觉得1万元很贵。从这个角度来说,特别是对比刚刚接待过的那个交通事故的中年油腻男,我认为律师行业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适合给富人服务的吧。
说起富人,那个苏先生最迟明天下午应该会过来的,过来了不只是要让我代理他的劳动争议的案件,他还要问我那李代桃僵之计有没有眉目,我甚至相信,后者能决定前者,所以,我得想办法帮苏先生的朋友做成这个事。苏先生签约了,小苗在所里,也就能多点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