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考人活着到底有无意义的那个晚上,整个男寝都沉浸在新年的氛围里。男管展示出他的宽宏大量,随意让喝多了酒的男生们出出入入。蒙古族学生开着寝室的门,大声地唱着旋律优美的蒙古族的民歌。通常不是一个,在高潮部分,单调上不去的时候,一大帮人跟着嘶吼。声音在过道里回响。我生怕酒后他们会闹出什么乱子。
我最终仍旧没有思考出生活的意义。我去了数学系的寝室,想旧地重游。但数学系的寝室空无一人。想必他们去了外面的酒店去欢度春节。我再回到寝室,居然发现秋站在门口敲门。
我诧异地看着她。她感觉到了屋里没人的样子后,转过身来也看见了我。
我走上前。问她:“你是找小东?”
秋点点头。
我说:“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吗?”
秋说:“是一起走的,送我回家后他,他说要参加生化系的联欢,是他们约好的一起去。在雪莲洒店对面的小二楼。我去了,那里没有他。也没有宏远和健辉。生化系的小官说他来了又走了,说有可能先加寝室了。他根本就是在骗我。”
我说:“他应该没有在寝室。”
我打开门,按亮灯。屋子里惨白一片。
秋走进来。外面似乎很冷。她把红色的羽绒服脱下来。
“哪个是他的床?”秋问。
我指了指我的对面,“那个就是。”
秋把衣服放在床上,就在小东的枕头底下翻起来。不一会儿找到一个蓝色塑料皮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着。
“不至于吧!”我提醒她。
“什么不至于,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追求一个女生,就是生化系的,都说他跟那个女生约会不止一次了,还骗我。”秋有些生气。
“谁跟你讲的?”我不解。
“是她们几个。”
“你们不总是在一起吗?你都没看见,她们怎么能知道?”
“是别人告诉她们的。”秋认真地看着,头也不抬。
“喂,我说,你还是经过小东的同意再翻吧,这好像不太礼貌。”我再次提醒。
她把日记本又塞回枕头下。然后看着我说:“你这人挺有意思,他是你的好哥们吗?”
我摇摇头。
“那为什么要护着他?”秋问。
“我只是觉得你那样不大好!”
“怎么不好!”
我也不清楚怎么不好,但就是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躺着,无所谓的样子。
“能跟你说会话吗?”秋问我。
“可以!我听着呢。”我对于女生喜欢翻看男生的日记本这件事很是抵触。
“我们,我和小东,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样的关系?你们觉得到了什么程度?”秋认真地问。
“当然是男女朋友关系。”我毫不客气地回答她。
“都这么想?”
“嗯!”
“那洁、红她们几个和他们也是这样的关系吗?”
“当然,这谁都看得出来。”
秋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咬着嘴唇,眼角里居然有泪花。似乎这些“认为”伤害了她的心。但是对我来讲,这是我们眼里的事实。是根据事实而进行判断的。至于具体到什么程度,我们却是无从可知的。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怎么随便地就认为男生和女生之间有那种关系呢?那你不知道当事人有多苦恼吗?”
我愕然。
“我的高中同学有认识小东的,都说他是花花公子,劝我远离他。而我也没有与他走多近,是他猛烈地追求我的,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又没有答应他。只是大家都这么安排,我又不好意思把这种关系搞得太僵硬,所以就这么一路走下来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今天我来找他,就想知道他对我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什么只爱我一个呀,一生一世不变心呀?可是又传出来跟生化系的那个女孩子约会了好几次。天知道他还跟谁约会过。”秋说。
“那,既然是这样,又何必那么在意呢?”我冷冷地说。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样!简直不可理喻。”秋愤怒地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那样冷酷。我只是觉得她不应该出现在我的寝室里。或者说,其实她也一样。既然不爱,为何又要做出那些行为举止。一起吃饭,安心地享受男人的呵护,就不能直接地拒绝并远离吗?何必弄得那样暧昧。让那个爱着(我认为)的男人无所适从。
如果真的是想考验对方,何不好好地讲道理,好好地说,比如我们不合适呀,或者是再等一等,咱们要认真考虑这个事情。而是吵架或者冷战,之后再复合。整个过程,男人都处于被动状态。女人则像个公主,牢牢地把握战局。
我没有回复她。继续那种桀骜不驯的躺姿。
坐了有一小会儿,小东居然回来。走廊里居然有他的歌声。显然像一个孩子偷偷地做了件无人察觉的“坏”事儿而高兴的唱着。秋的脸色渐渐灿白。那时候已经十点钟了。寝室头一回没有熄灯。我想校方可能是考虑到,如果熄了灯,也许会发生更可怕的事件。
门被小东推开了。看见秋,人一下子呆住了。他又看我。我翘着二郎腿,晃着脚丫子对小东说:“找你的,来了一会儿了。”
秋表情严肃地看着小东。小东立即矮下来说:“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去生化系参加联欢会了吗?我去了,结果宏远他们几个不在,我就回来了。”小东小心地坐在秋的旁边。
“我去饭店了,他们说你去了!”
“你看,我说我去了吗!”小东兴奋起来。
“可是,没待一会儿就走了。”
“对呀,我看见宏远他们都不在,我也就走了,我们都说好了的,把你们送回家,我们去生化系包的酒店喝酒,你知道我们屋有两个生化系的,我们关系好,将来,说不定谁用到谁呢。”小东试图去拉秋的手。
我咳了咳。秋立即脸红了。站起来,与小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后指着小东说:“那你说,那个叫小芳的怎么也没在?”
“小芳?!”小东愣了一下,“小芳是谁?”
“是生化系的第二美人!”我笑着插了一嘴。
“你!”小东瞪了一我眼。
“你再说你不知道?你是不是跟她约会去了?”秋质问小东。
“没有。你听我说,我一个人回来,觉得没意思,就在外面又喝了两瓶,自己一个人。在雪莲酒店,真的,不信你去问那儿的老板。他认识我,咱们还在那儿打过架呢,东西都是我们几个赔的,全是嘎嘎新的。”小东站起来,向对着天发誓一样。
“我不信!我也不去!”说完又接着说,“我告诉你刘小东,我不是你女朋友,你不要到处跟人家讲我是你女朋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你是我女朋友,你也不要再跟着我。”说完躲过小东去拿羽绒服。却被小东一把抱住。
我起身,对小东说:“喂,我要出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准回来。”说完我就走了。我看着秋在小东的怀里,眼光恨不得杀了我的样子。同时,又透出对我的失望透顶。
我在雪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由于学校关掉了各个教学楼的电源。整个校园里漆黑一片。走到美术系的楼下,居然看到美术系的班级里烛光闪动,传来齐声哼唱《今夜无眠》的歌声来。他们一遍遍地唱着,我就站在楼下一动不动地听着。好像下雪了,在那个雪夜里我像安徒生笔下那位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一样。后来,美术系的班级一下子黑了。好像同学们集体熄灭了蜡烛,集体陷入了沉默。
自那以后,我对美术系的学生高看一眼。只因为在所有人都在狂欢的时刻,他们选择了体验黑暗。静静地体验黑暗。我想人只有在体验过黑暗之后,才配得上讴歌光明。相对于灯火通明下的狂欢,这种方式,更让人刻骨铭心。我想,这就是人与人的层次。与贫富贵贱毫不相干。而是人的口味,灵魂的境界。无论他们(美术系)走到哪里,从事什么样的工作,那十几分钟的,在黑暗里的沉默,在黑暗里的咀嚼人生的过程,一定是照亮他们前行的路上的灯盏。
我在校园里一遍遍地走。想着故乡的父亲、母亲和姐姐。想着我的同学。他们都在做什么呢?他们会想起我来吗?我想,除了我的父母姐姐,是不会有人想到我这个人的存在。因为那几年的生活已经成为过去。他们在崭新的环境里,幸福而快乐地活着。我不同,我会想起每一个与我发生过故事的人。劝我回头的邹方明,我们不断向她借们钱的郭伟、宋雅萍和刘晓静,还有我们那三们天各一方的刘贵民、程茂林和贺岭。还有为了能玩上游戏而不得不卖掉“金陵十二钗”的王东辉,那个与我同桌谈恋爱的刘铁军。还有,高二那年就因为精神压力而退学梁晓苗。她总是坐在第三排,安静而文雅,一说话就红的脸,黑黑的眸子里总是闪着亮光。打篮球横冲直撞的王刚。还有许许多多张高中的面孔,他们的样子,一一在我脑海里闪过。我相信,在我想他们的这一刻,应该没有几个人会想到我。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寝室,已经有人在一、二楼的卫生间里呕吐不止。有人开始骂骂咧咧。有人开始高声歌唱。我小心地躲过那些没有了灵魂的肉体。来到我寝室的门前。寝室的灯是关着的。我敲了敲门。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小东喊:“等下,就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灯亮了。小东打开门说:“你回来了,我们睡着了。”
我挤进去。秋背对着我偷偷地整理衣服。
我笑笑说:“我该睡觉了!要不,会冻死我的。”
小东嬉皮笑脸地说:“俺们啥也没干,你得相信我。”
我笑笑说:“你还能干啥?外面都是人。”
秋这时候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里居然满是泪水。秋认真看着我说:“吴晓峰,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干。而且我直接告诉你,如果你不回来,我们还真的要干点啥?”
说完,秋一摔门就出去了。小东抓起衣服就追了出去。
我本能地相信了秋的话。如果我不回去,她是准备要干点什么的。至于想干什么,不得而知,也与我无关。日子还是一样的日子。
我们开始复习准备期末考试。由于“元旦联欢会”的举行,大大地拉近了同学间的距离。下课之余,放学之后,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几位男生们主动与其他女同学攀谈,甚至有人提出,放假回家如果东西太沉,完全可以去送。
这种状态是否发自男生们的真心,也搞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洁那个小团体,似乎面临着一些挑战。这个挑战并非来自于外部,应该来自于内部。而且,就是那五位女生们对他们的态度。
临考前的头两天晚上,小东他们偷偷溜进老师办公室。偷出当时最难毕业的两科的考试试卷。一个是《会计电算化》,另一个就是《计算机原理》。在寝室里,他们神秘地把这两份试卷拿出来,我成了意想不到的受益者。我们一起在书上找答案,又让我去请教绪东。我们做出一份既能不挂科,又能不让老师过分起疑心的答案。然后他们把这份试卷传给了那五位女同学。期末的结果出来后,全班大为震惊。我们,居然全部考了70多分。还记得当时那位讲“原理”的老爷子拿着试卷激动地说,“我要是现在让你们答你们保证还不及格,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只是在下面偷偷地乐。
得知成绩发下来的第三天,我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我与伟民从来不曾一趟火车回家。原因还是他们是统招生。考试结业都要比我们正规得多。时间有意无意错开。我们总是先回家的那部分。好像留我们在学校多一天,学习就会动荡一天。这种想法,是后来才略微感觉到的。
买过票后,我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看见门口卖雪人(一种当地产的雪糕)的,算算正好够买一箱雪人。莫名其妙地想到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回去。买完那箱雪人,我差点被自己的举动打动得痛哭流涕。
我穿着军大衣,背着行李和那箱子雪糕,登上一路公共汽车。来到车站。车站里到处是学生。我去窗口买票,依旧弄到一张坐席号的票。当然,还是因为买的314那趟车。我在站台外面吸烟,不时地盯着我放在地上的雪人。思考它们会不会在火车里融化了。
一直等到十点多钟,我背着它上车。幸好坐席号紧挨着车厢的连接处。我把雪人放在门口。那里的低温可以确保它们硬挺挺地直到扎兰屯。
车子每停一站,我都会到门口去看我的那箱雪人。我怕哪位旅客不小心拿错了东西,或者有意地把它们顺走。毕竟到了年底,人多手杂。
到牙克石的时候突然上来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他们就坐隔我三个座的位置上。他们上来时还拎着没有喝完的酒和剩菜。于是满车厢都是酒精和饭菜的味道。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根本不在乎乘务员的警告到车厢连接处去吸烟。离他们不远的妇女抱着个小孩子。那孩子可能是生病了,不住地咳嗽着。满车厢里,就只听得到孩子的咳嗽声和他们的吆五喝六的声音。但是,即使人们无法睡眠,孩子依旧忍受着烟草的折磨。他们却畜生一样地不管不顾。
在到博克图车站之前,他们中的一位从我身边经过。
在此之前,走过的那位仁兄就大呼口热,说要去买雪糕。那时候卖货的车已经提示过是最后一趟了。所以我警觉地看着他。因为很快就要到站了。我起身跟在他后面。在连接处,我抽着烟。他随便地翻着堆放在那里的旅客的货物。
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他发现我的那箱雪人。
不巧的是,他还是发现了。
他动了动我的箱子,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真他妈地服了,老子想吃雪糕,这里就有!”
我正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把我的箱子拿起来,放到一个玻璃丝袋子上,从兜里拿出一把小□□。“啪”地一声,刀身弹了出来。我打了个机灵。不自觉地咳了一下。
那人回头看了看我,舌头大大地说:“你的?”
我点点头。
“是雪糕?”
我说:“是!准备拿回去过年的。”
“我们一人吃一块就行!”他晃着手指头说。
我说:“不行!”
他像没听懂,又问我:“不行?”这时候晃的不是手指头,而是手里的那把□□。
我看着他,想想我的日子,却还要被这样的人欺负。我实在是无法忍受。
我大声地说:“不行!”
他拿起刀一点点向我走过来。我也迎了上去。我用余光看到里面的那几位还在喝着酒。我听到他们说过要在博克图下车的话。火车又恰好行驶在隧道里。噪音特别大。
我们俩个在门口对峙着。
他说:“你再说一遍不行,信不信老子捅了你!”
我说:“不行!这是我给家里人买的。”
他话音未落,他举着刀就顶在我的胸口上。我意识到他并非是真想把我怎样,无非是吓唬吓唬我,然后把我的那箱雪人拿走。也许是那次打架后,激起了我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暴力美学。我一只手慢慢地握住他拿刀的那只手。然后右拳猛地挥出去,正中他的脑门。他咣当一下就撞到门玻璃上。人一下推下去。我把我的雪人从他身边拾起来。吹吹上面的灰。
他骂骂咧咧地挣扎着起来,扔要扑向我。我抬起腿,使出几乎全身的力气把他再次踹倒。他就一动也不动了。我悄悄地回到座位上,从行李架上取我的包裹。我忽然看见那位抱着小孩子的母亲向我偷偷地伸出大拇指。我冲她笑了笑。
我抗着我的包,又拎着我的雪人。前面的车厢走。我算计着,等我走到第一节车厢的时候,博克图应该到了。另我意外的是我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火车仍旧没有到站。我只好把军大衣脱下来,放在第一节车厢顶上,。然后从包里拿出我的毛线帽子扣上。找到一个空桌位把雪人放在座底下后稳稳地坐下来。
他们果然追了过来。大呼小叫地。这节车厢上的一下子都醒了过来。我听见被我击倒的那个男人嘴里哼哼唧唧地说:“是个学生,穿着军大衣。长头发。这小子下手,真,真他妈地,狠!”
他们从第一个座开始看人。有体貌特征相似的人睡着,他们把人摇醒。结果引起众怒。他们一点点地向我逼来。这时候有人偷偷地去敲乘务员的门。乘务员走出来大声地问他们干什么?他们就讲他的兄弟如何被打了。还把他乌青的眼眶给乘务员看。
乘务员看了后说,那你们也不能打扰其他人休息。
他们又开始用言语进攻乘务员。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他们这些人思路根本就不清晰,总是被旁枝末节的东西干扰。所以他们注定是一群碌碌无为的人。
我把头低下,双手支着膝盖,又把头放在手上,闭上眼睛。
就听见乘务员喊:“博克图要到了,有下客的旅客请收拾好您的行李,准备下车!”
那几个人猛地向兔子一样往回跑。那个被我打晕的家伙嘴里还嚷着:“他妈地,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老子是这趟线的爷。”
火车到扎兰屯后。我背着包和那箱没有融化的雪人出了站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想把车厢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味道全部置换出来。之后,我向家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北斗七星高悬在北面的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