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再次游走。
那时候的绪东整日泡在机房里。很难见到他一面。即使见到，也是在吃饭的时间段。他一个人吃饭。对周嘈杂的声音完全听而不闻。他总是陷入深深的沉思。有时候那位女生也过来陪他吃饭。只有那时候我才能看见他露出笑容。偶尔从他身边走过，他兴奋地与我打着招呼。那女生看见我，总会羞涩地一笑。但笑过之后，那严峻的眼睛会迅速表露出来。当然，这只是对我。我估计她对我的评价应该极底。打心眼里是不希望我与绪东多多接触的。
他在计算机系里忽然名声鹊起。机房对他免费开放。而我们，一周只有两节计算机课。我讨厌那些枯燥无味的计算机语言。但却对异常感兴趣。尤其是wps。我试着听进去绪东的劝告。开始认真地学一些我认为有用并感兴趣的东西。比如五笔字型输入法。我每天背字根，拆字，练习指法。弹吉他与打篮球让我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很快地，我就能够做到盲打并且错误率极低。我在wps里写小说。纯粹是为了练习打字速度。
同时，我在微积分的一次考试上居然得了100分。那次出题是关于导数的。现在虽然已经完全忘记。但那天公布成绩的时候，高数老师先是叫了我的名字，然后说我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说我如果学了数学，一定会有成就的。其实那次考试的成绩，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接着我开始认真地听“大学语文”课。此课都在大教室上。两个信管班和两个应用班的学生坐在阶梯教室里。我们称之为大课。大课的纪律是相当难以管理的。老师在上面讲，底下干什么的都有。我选择坐在前排，强迫自己听下去。而实际上，之所以在计算机系开这门学科只是为了增加课时。那时候开了好几个诸如此类的课程。比如“国际贸易”。不过，别人都在睡觉或者看小说的时候，我却认真地听那位戴着假发的中年妇女讲课。她口才特别好，讲起案例来极为生动，再加上其富有激情的手势和语气，是很容易感染别人的。尤其她讲到高兴的时候，顺嘴就可以吟诵出一首诗来。然后盯着我们看，说谁能接上下一句。偏偏是我。她便对我刮目相看。以至于每次上课，仿佛只给我一人讲的一般。于是，那个学期末，我也像变了一个人。语文的写作课上，我与同班一女子的作文被当做范文。文字录入速度名列前茅。cced表格制作美观科学。总之，整个人不再空虚迷茫。
12月下旬的一个晚自习上，班主任破天慌地出现在班级里。她说要在班级举行一场“元旦联欢会”，希望所有同学都来参与。接着健辉作为班长发言，虽然没有做深刻检讨，但句里行间，多少有些自责的意思。最终表态，这次“元旦联欢会”一定会倾其所有，办一个让大家终生难忘的联欢会。毕竟转过年，再过一个学期，可能就各奔东西了。
有班主任出头组织，事情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那几里，所有人都忙着这个联欢会的事宜。各个小团体都要出一个节目。五位金花也提出在班级里包饺子，给在外地同学过一个新年。所有费用都从班费里出。
班级在周末那天忙得不可开交。女生们负责吹气球，穿彩带。男生则负责把气球挂在屋里的四个角。中间有女生们做的五色彩条做成的彩球。桌椅被摆到四周。走读的学生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带来。像录音机、照相机这样的高档设备，自然由健辉和洁他们负责。班主任让我写节目的串联词。我看着节目单，好家伙，几乎所有的团队都出了一个节目。有小合唱，舞蹈表演，独唱，三句半等等。居然连快板，小品，情景剧这样高难度的节目也赫然在列。自然，我的吉他弹唱是压轴曲目。为此，我把绪东的吉他借来。我的那把实在是拿不出手。几次想跟母亲提出，买一把像样点的吉他。但终于考虑到家里正是拮据的时候，还是忍住了。
串联词写好后，让班主任过目。班主任认为我的串联词写得没够煽情。拿回来重新修改。健辉与洁为男女主持。两次演练过后，班主任觉得健辉有些过于拘谨。突发奇想地变成了我。只需一次演练，就定下来。洁下来说时说我，没想到你的口才这么好！受到洁的表扬多少让我心猿意马。接下来，在其他人准备各自团体的节目时，洁找过两次。在我弹吉他的地方，我们背着我写的串联词。洁作为文艺委员是有资格指点我的。
她总是说：“你呀，能不能有点激情？下巴再抬高点。”
我听话地把下巴抬起来，洁便兴奋地说：“对，对，就是这样。以后说词的时候一定要记住，下巴要微微地抬起，自信满满。记住了没有？”洁像母亲要求孩子一样地教导我。
接下来我们继续练习台词。练着练着，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要求我：“停！停！这里需要激情呢。你得大点声。要从胸膛里发出声音，要有共鸣，胸腔共鸣，这里，”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会发出震颤，很强烈的。”
我懵懂地点点头，努力地放大音量。但最终还是找不到她所说的那个“胸腔共鸣”。也不知道她说的对不起，但听起来还是蛮专业的样子。
只是每次练习，总会被秋打断。不知道练到哪儿，秋便一路小跑过来。人还没到，声音却传了过来。“喂，你们别练了，快来帮帮我们！”等我们回到屋里，无非是录音机卡带子啦，或者问问谁知道那口电锅怎么用之类的无关紧要的活儿。我一边把带子拉扯出来好长一边回得秋的问题。而洁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之所以非得要来一把“元旦联欢会”，估计是那些学生的沉默的抗议起了效果。大有男生也不只是你们的猎物，我们也可以试试的想法吧。抑或班主任老师也觉得离毕业还有一个学期，无论如何也要给学生们留下一两个难忘的瞬间吧。
总之，在揣摩不出这次“元旦联欢会”最初的目的之下，联欢会如期举行。也许是受到我们班的影响，信管二班，应用一班和二班都传来举办“元旦联欢会”的消息。一时间生化系，数学系等等，好像都是汉生，都在忙着一场“规模”空前盛大的“元旦联欢会”。而行动一但扩大化，校方也不好阻止。居然让学生会代表他们向全体学生宣告，校方支持学生的联欢活动。但不许出现打架斗殴之类的有反校纪的行为。
联欢会在12月份最后一天下午举行。男生女生都穿上了自以为最漂亮的毛衣毛裙，头发小心地梳理过，头发的造型多种多样。有的女同学为了演出而涂抹了淡淡的腮红和浓浓的口红。大家准时在下午的两点半钟出现有教室里。四周的桌椅把中间围成一个摆台。讲桌也被请到了走廊里。讲台预留给我和洁两位主持人。洁穿着掺杂着马海毛的立领花毛衣，很好地把修长的脖子遮掩起来。外面却系着一个细细的金项链。下身是厚重的毛料长裙。脚下的黄色的小牛皮靴子上，有着毛茸茸的两个白球。
而秋与红她们，也齐放异彩。其他女生也不肯示弱，压箱底的衣物全部拿出来。皮的、毛的、绵的，样式各有千秋。一时间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直愣愣地看着她们发呆。
节目表演一点都不专业，但是却引来正面阵阵的笑声。笑场的，因为突然害羞而忘了词的，跳舞跳到顺拐的，不时出现。但是不可否认整屋里，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息。直到最后，洁的一曲带伴奏的《三月里的小雨》，才把整个文艺演出带向高潮。当然我的压轴曲目依旧是吉他弹唱。我没有选那几首耳熟能详的校园民谣。而是选择了毛宁的歌曲《涛声依旧》。我拿着绪的吉他，走到舞台中央，坐在那中间唯一的凳子上。吉他响起，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那些叽叽喳喳的嬉笑声戛然而止。
那是我发挥最好的一次。
然后，健辉宣布整场文艺演出到此结束。可是大家突然觉得就这么结束，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大家开始做游戏。做那个击鼓传花的游戏。花传到谁那里，谁就要表演一个节目。什么诗歌朗诵，独唱，舞蹈等等，只要表演一个即可。整个屋里再次掀起高潮。
那之后，小东提议打扑克。男男女女就分到一起，打起扑克来。班主任由于是两个班都代课。一会儿去信管二班，一会儿回来。那位二班班主任同样来回穿梭。
在五点半的时候，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大家伙坐在桌子上，椅子上摔着扑克，开着玩笑。秋一声令下，准备包饺子的工作。女生麻利地把扑克一放，挽起袖子走过去帮忙。
教室里的桌子再次换了个样。四张桌子并到一起就是一个大桌。桌上铺上报纸，走读的学生拿来面板，有洗韭菜的，有打鸡蛋的，有揉面的，有拿着相机到处偷拍的，总之，所有隔阂与成见好像全部被摒弃。大家争先恐后，忙得不亦乐乎。
在女生们忙着包饺子的间隙，健辉和宏远向班主任老师请示，可否喝一点啤酒。班主任老师立即向系里汇报。系主任同意喝一点酒。但要求九点钟必须结束联欢活动。因为校方统一会拉闸限电。
这样，我和宏远几个男生去林家铺子买啤酒。不想我们到的时候啤酒已经售罄。没办法，我们着车，在零下30度的寒夜里到校外的商店采购啤酒。等我们推着四箱子啤酒和四箱子饮料回来时，热气腾腾的饺子刚好出锅。
他们应该是说好的了，分别被安插到其他桌里。他们来回窜着喝酒。我本来和阿荣旗的男生一桌，外加几位女生。没有人与我喝酒正觉得扫兴。要知道那家伙是滴酒不沾。无论怎样威逼利诱，就是不动嘴，嘿嘿地笑。倒不如那几位女生爽快。
我们这边喝得兴起，秋走过来对我说：“来！上次我两杯陪你一杯，你吓跑了，今天可不能临阵脱逃啊！”
我看看小东，正在那边给女生讲笑话，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我说：“还是老样子，我喝两杯，你喝一杯。”
秋看看我，吃惊的样子。
几位女生就起哄说：“原来你们喝过呀！让我们也看看你们是怎么喝的。”
秋像个男生一样，拎出四瓶啤酒。我不清楚是小东与秋闹矛盾了还是怎的。那边的小东正被一位好爽的大姐按着脖子往里倒酒呢。
秋又找来一个空杯，放在我面前，把两个杯子都倒满说：“谁耍赖谁是小狗。”并伸一小指。我也伸出小指。我们拉了钩。
这样，我两杯酒，秋一杯酒。两瓶酒一会儿就下肚了。啤酒的温度极低。两瓶下去，头晕得不行。吃了几口凉菜，也是同样的温度。秋摆出一幅不醉不归的驾驶，跟我喝一杯后，就与其他女生喝一杯。人家都是半杯半杯地喝，她倒是一口一个。
我大概喝了六瓶啤酒。说实话，肚子已经撑不下了。如果不是系主任突然大驾光临，真不知道如何结束这场战斗。
这位大腹便便的系主任和系领导班子走进来。班主任给大家做了简要的介绍后邀请系主地为许话。系主任声情并茂地规划了我们未来的蓝图，并指出我们承担的社会责任。想起平日里难见一面的、忙于做市电电脑生意的家伙，他的一番话很难引起我们的欢迎。要不是班主任挤眉弄眼地向我们暗示鼓掌，我估计他一定是灰溜溜地从班级里走出去的。
那之后味道突然变了。大家变得沉默起来。欢乐过后，沉思相继而来。估计都想到了只有一个学期，我们真的就四分五裂。一时间难以接受。不知道谁了句：“今后，我们大家，无论走到哪儿，在哪儿上班，我们都要永远记得我们曾在这里生活过两年。”
一句话，说得大家全部举杯，一饮而尽。正当情绪再次走向另一个高潮时。突然间停电了。还没等慌乱起来，电又来了。班主任说这是系里警告，让我们十分钟后结束这次联欢活动。
这样，大家开始收拾东西。于是把东西都往讲台、窗台、走廊里堆放。简简单单地收拾好卫生就匆匆地从教室里出来。校方果然信守承诺，九点钟后，整个教学楼里一片漆黑。
从教学楼里出来。大家又回到常态。兴奋过后的空虚让大家心里空落落的。走读的取自行车回家，住宿的三三两两地向寝室走。校园里影影绰绰的都是学生。议论纷纷地向回走。少不了有人大呼小喝地说回寝室接着喝或者出去喝这样的喊声。
我以为健辉他们要与我同回寝室。但在篮球场上，他们却去了车棚。我无意打听他们的去向。径直走回寝室。寝室里的学生们都处一种亢奋状态。有人喊：“林家铺子又上啤酒啦！”
呼啦一下，男生们兴奋地冲出寝室，争抢着冲出门外。
我则不知道该去哪里。路过生化系的寝室，他们未雨绸缪地提前准备好了啤酒，和我们班那个男生已经在寝室里喝上了。回到201，拧亮灯，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我躺在床上，把吉他放好，一时间百无聊赖。寝室十点钟才熄灯。我无事可做也无书可看。忽地想起转过年来，我在这座城市就只有一个学期的生活了。想起最后一年毕业，当知道自己的成绩没上线时，我忽然有一种失业的感觉。惶惶不可终日。
那年的雨季，说不出的阴郁惆怅。我站在客厅前看着母亲单位里的柳树、榆树，在无边的细雨中静静地矗立着。我不想去找玲。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还要补习一年吗？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和脸面。我非常懊恼。不与母亲和父亲讲话。时常把自己锁在屋里，一根根地吸烟。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在别人的眼里，应该是个不求上进的，无可救药的，让人失望的男孩子。
我想起河西那片农场，那片农场的家属的孩子们。他们与我相比，有着更为凄惨的境况。在那些孩子当中，我可是一直被人家叫着“大学生”的呀。童玉宝初中没有上完就被学校开除了回家放牛，小小的初中读完就回家做起了小生意。她的姐姐小娟上完了职业高中，早早地就嫁了人。小林子给泥瓦匠当了下手。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高中。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大学生，一个根本就不用怀疑的大学生。我却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座城市。但回过头来讲，他们可能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或多或少地希望我能出人头地，也好拉他们一把。然而我如此状态，怎能给他们任何一点帮助呢。还有的母亲、父亲在单位里，当我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给父母带来的自卑或者自责，可想而知。人家普通老师的孩子都能考入一所理想的大学。可作为副校长的父亲，工会主席的母亲，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考入正式的大学。每当我想起这些，都会有切肤之痛。
正是在那个雨季，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孤零零的。班级里最后一批考上大学的同学纷纷做东请吃饭，而我参加过后却是无限的失望与失落。虽然仍有人对我报以希望，不断地劝我好好学习再补习一年，一定会考上一所好大学。但我知道，这不是报以希望而是一种婉转的安慰。我一下子惶恐起来。晚上胡思乱想不肯入睡。经常把门反锁，母亲叫我吃草饭我也不应。等到屋子里静悄悄的时候，我才会起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窗外连绵不断的细雨，点上一根烟发呆。想自己真是混蛋得可以啊！把好好的一前程毁得如此彻底。
有几次特别想去约玲。可我又无法面对她母亲对我失望的眼神。我也不想再跟在家的几位朋友出去打球、游泳。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两个星期。而玲，也从未来找我。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她的成绩。她已经接到了通知书。是大连一所大学的，而且是本科生。我已经意识到，我们分手是铁定的事实了。可笑的是，在整个恋爱的过程中，我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那天终于放晴了。半个假期里，我几乎呆在屋子里发发霉了。我甚至能闻得到我t恤里的霉味，像老鼠屎的味道。我看着明晃晃的太阳，不知所撒旦。于是，我骑车去找冬辉。我知道他在自学大学课程，准备参加自考。他学的是中文。我决定，我也要学中文。我不再学习那些晦涩难懂的数理化，我要按我的兴趣来学习。
我找到东辉，我骑车与他并行。那时他已经在自来水公司上班。我说了我的想法。他坚决不同意。他说你还是应该考大学。我们在人民电影院分开了。我又去大河里游泳。我一个人来到大桥下。我在水里一圈圈儿地游。脑子里满是我卑微的样子。我就想，这么游下去也好，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后来我实在游不动了，就一动不动地那么躺着。身体一点点地沉下去，成45度角。鼻子一点点深入水面。我想张嘴吞下那些河水，然后了断自己的一生。
可这东西真的难啊。就在我无法呼吸的瞬间，我呼啦一下从水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水面上的空气。我奋力地游到岸边。躺在晒热的鹅卵石上，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已经僵硬。
我闭上眼睛，不停地打着寒战。我蜷缩成一团，不想穿衣服。阳光炽热。我却冷得要命。上牙不停地与下牙碰在一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忽一下暖和过来。浑身无比舒服。我坐起来，看着桥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我想，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