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半月后,边陲战事终是平定,燕赵使节已于洛城馆驿歇息,此番前来,便是为议和之事。
齐明王大悦,封官受爵,嘉赏三军。
洛城上下皆是欢庆,其一,自是因故土复收,其喜无量。
另一桩,便是因明王下旨,将左相之女指婚于世子,另云窈公主许配于摄政王之子。择吉日大婚。
如今因燕赵使节来拜,故而婚期延于其后。
朝堂之上,明王召见来使,彰仁德与天下,摒弃前嫌,既往不咎,邦邻修睦。燕赵为齐属国,朝贡参拜,无有相违。
世子立于明王之侧,见来使之首似是哪里见过一般。待报与名号之时,莫初云心下顿悟。
这人虽年浅,却声色不露,进退有度。燕赵已败,形势堪忧。独自携一行人立于齐国朝堂,仍甚是从容,便是要为燕赵搏得一线回转之机。
此人果然非是寻常,竟是燕赵三军将首公孙逸。
齐与燕赵苦战日久,听闻赵王嫡子死于问天崖一役,公孙逸难辞其咎,本欲自绝于临沂,却被残部所救。
此战燕赵损兵折将,死伤惨重。公孙逸竟未贬反升,封候拜相,出使齐国。非仅赵王器重,此人且不可小觑。
先前连环计逼困世子,边境震动,齐国上下惶然。如今前来,只怕事有异变。
待诸事议定,明王设宴,诸臣将往,却见这玉面公子上前一步,行礼而拜,言笑温然:
“禀明王,燕赵与大齐相和,实是两地百姓之福。然而若为长久计,或可结秦晋之好。”
莫初云心下隐觉事异,却不好贸然开口,坏了礼法。明王端坐于朝堂,命诸臣相候。
明王含笑,眸光凌厉:“不知赵王是何意?”
公孙逸笑容愈温和,缓缓道:
“赵王听闻大齐王室近来喜事接连,特命小臣备厚礼以贺。赵王之意,非敢攀附王室,只望明王指婚世家之女,嫁于赵国。从此齐赵永固,绵泽后世。不知明王意下如何?”
朝堂一时议论纷纷,明王望向公孙逸不语。公孙逸亦不慌乱,一派自若,行礼以待。
半晌,明王鹰隼利目微阖,道:“本王应准此事,不日便下旨指婚,承赵王美意。”
公孙逸并未谢恩退下,明王略一抬眼,道:
“怎么,公孙将军于此尚有疑议么?”
公孙逸复行礼,笑如春风,所言却令莫初云周身一寒:
“多谢明王成全,然赵王之意,愿求苏氏之女苏尧以往。”
齐国盛宴,诸臣共庆,来使俱举杯,明王居于正位,一派合乐景象。
只是众臣俱知,这公孙逸巧舌如簧,燕赵更是居心叵测。两国联姻甚是平常,只是这苏尧原是三军之将,曾数战告捷,更是大败燕赵于临沂郡,解世子之困。
如今被明王召返于洛城,左相上疏参议,苏军先前得世子围困消息不力,令世子困于险地日久;且苏帅三召不返,可谓调令不从,损王室威严。
故而待苏尧方至洛城,便卸其军职,挂其将印,几近软禁于苏宅,如今已一载有余。明王命严加看守,不准探望。
唯有摄政王之子无人敢阻,偶尔可进出府邸看望片刻。明王已是不悦,令卿涵谨行。自此苏宅更是门庭冷落。
如今苏尧禁足日久,然若指婚于赵国,自是诸过一并烟消。 只是齐与燕赵久战,赵虽俯首称臣,为齐属国。可旧怨难消,此去必是九死一生。
明王举樽,向诸臣及来使言贺庆颂。一语终了,向近侍言语几句,目光却望向始终言笑晏晏的公孙逸。公孙逸似早有所觉,温尔回礼,一揖而拜。
明王之语字字击于莫初云心头,莫初云举杯与周围臣公言笑,周身已是如坠冰窟。
明王告于近侍之言,甚是明了,无有回寰:
“传苏氏之女苏尧觐见。”
约半个时辰,苏尧便立于大殿外候旨。待传入正殿,公孙逸向那人望去。数日未见,印象中那人满身血污,中箭后竟浑似不觉,仍是一派自若。
今日一见,公孙逸心下竟是五味杂陈。本是旧怨难平,那人神色淡然如初,应是不知朝堂所议。
待齐王稍顷下旨,饶是再镇定之人,恐亦难承如此之惊变。事关两国社稷安定,无可妄论。往后诸事,只得自求多福,再无人可助。
明王略问询一二,便命苏尧接旨。从始至终,苏尧行礼领旨,应答自若。于远嫁赵国一事,并无惊诧惶恐,面色无异。
诸臣俱是讶异,这其中机巧厉害,苏尧不会不知。嫁于赵国等同于自绝生路,纵赵王以礼相待,赵国将士甚至百姓,大抵皆欲将其除之后快。
如今即是紧要关头,若今夜事定,便再无生路。
明王眉心微蹙,问道:“苏尧,此去赵国,路途遥远,背井离乡,你可甘愿?”
苏尧淡淡道:“禀明王,臣女甘愿。”
明王皱眉,利目盯着朝堂上行礼之人,柔弱模样令人心下不忍,明王复问道:
“此话当真?”
朝堂上那人却是蓦地笑了,这一笑,如千树花开,眸中却是一片寂然。明王一惊,却听见那女子缓缓道:
“字字属实,臣女愿往。”
朝堂上下俱是无声,未尝想过苏尧看得如此通透,回禀之言这般果决明了。不仅群臣噤声,便连明王,亦一时怔住。
莫初云知晓苏尧言语向来极有分寸,本欲开口,问其求情,做一番辩驳。然如今局面,除却这般应答,亦该如何?
此事早已议定,非是苏尧可左右。纵身为世子,亦无力相救。明王向来果决,何来如此一问。甘愿与否,又有什么要紧。
明知此去前路了全无生机,仍是策定。一人之生死祸福,不足以撼动齐国策、赵国谋。蜉蝣碌碌,终是堙没。
公孙逸起身,抚掌而笑道:“如此甚好,苏氏之女以大局为重,令在下感佩非常。多谢明王成全,三日后我等便动身回返,报与赵王此事。”
公孙逸长揖而拜,向苏尧温然一笑:
“此去路远,舟车劳顿,还请苏家小姐多担待。”
苏尧回礼,亦是笑笑:“有劳公孙将军。”
三日转瞬及至,临行前夜,世子造访苏宅。与太傅寒暄许久。待归去时,隐约闻笛音,平和悠长,只是这曲音虽绝妙,却令闻者不由心头泛起淡淡哀思。苏太傅叹口气,道:
“世间之事无常难料,不必伤怀。天色已晚,世子还是早些归去罢。”
莫初云眸中寂然,道:“婚约在身,本应避嫌,但还请太傅允弟子听毕此曲,再行离去。”
太傅复叹气,不再言语,转身回了书斋。
莫初云拜别太傅,寻着笛音,略走了些,便见树下有一人影,独临西风,音杳杳于九重。
只是仿若孑然一身,于这孟秋月夜,素衣如故,自此将离。
莫初云静静立于一旁,曲音终了,那人并未侧身,遥遥开口道:
“夜已深,还请世子早些回返,况世子与臣女各有婚约在身,不便相见。”
莫初云眸色沉寂,道:“方才闻笛音而来,此刻便是要离去了。”
苏尧似是笑了,声音寥寥,道:“既是为这笛音,便不能让世子枉行。世子大婚,臣女不能亲至祝贺。无可相送,拙于音律,谨奏一曲以赠。”
言毕行礼,一揖而拜,眸光微动,笑意朦胧:
“愿世子诸事随顺,一世琴瑟和鸣。”
莫初云眸中唯余空寂,心下已是肝肠寸断。半晌,道:
“便奏《一归》罢。”
苏尧神色微变,道:
“此曲虽好,只是太过凄清了些。用作婚贺,实为不妥。世子不若另择一曲,以贺久长。”
莫初云淡然道:“无妨,自当吹奏便是。”
苏尧无复言语,便执笛而奏。有道是《一归》只可奏,断不可思量。其间纷扰纠缠,尽诉于音。当真是哀婉之极、悲凉之极。
月落而隐兮皎辉藏,
此心怅惘兮思量枉。
行于世间兮前尘忘,
零落自嗟兮归何方。
全曲仅四言,然而音色百转,其词意境开阔,却是悲从中来,闻者感泣。
莫初云静静听毕,笛音已散,两人一时无言。苏尧起身拜别,却闻莫初云道:
“十余年前,本王亦是在这里,听你奏过一曲《沧澜》,那时尔不过六七岁,竟已是择这般怆然曲目。”
“如今《沧澜》毕,《一归》尽,已无可憾。只是本王想问尔一言。”
莫初云遥遥望向苏尧,见其月下而立,神色难辨,寂然道:
“此行路远,再难相逢。尔可有几许未尽之事,有一二挂念之人么?”
苏尧身形微不可查的一滞,半晌,道:“谢世子挂怀,臣女诸事皆已了结,故人无有未尽。”
莫初云心下之恸,恍若不觉。将腰间佩玉挂于枝头,竟是兀自有了笑意,似是忆起什么,自顾自道:
“那年本王当尔不过是垂髫孩童,便将佩玉递与尔玩耍,不料尔却正色以拒。”
“如今相赠,尔且自收下。若仍是不受,本王也不愿强人所难。便挂于此树,花开年年,倒也是全了本王挂念之意。”
一时寂然,唯余风声。
多少前尘旧事,不过梦幻泡影。
应忘之景,盘亘于心。
其苦无量,解脱无门。
世子告别而去,却不见月下一人,彻夜而立,奏曲千遍,皆是《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