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首屈一指的茶坊,别名望月阁。雅极。
王孙贵胄往来此间,相传其中百茶之首,颇负盛名。名字极寻常,唤作山水笑,千金难求。
已是初秋,却见一公子折扇轻摇,笑道:
“我竟不知,你何时私藏了这等佳品。”
对面之人并不回答,只开口道:
“且饮此杯罢。几日未见,聒噪得很。”
言语淡淡,却是笑意。
公子像是与其极熟稔之人,眸未一瞬便信口回道:
“常言‘自心无道怨他人’,此物非是凡品,饮此都未能静心么?”
这里本非热络之地,十年寂然,此时清幽更甚于往昔。然而莫初云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情形。
那公子并不十分惊讶,向莫初云行礼过后,只微挑了眉梢,向身畔之人道:
“世子果真是体贴臣属,眼下边陲战事将胜,全仗世子治军有方。世子方至洛城,便匆匆赶来探望旧部,实是令人感念非常。”
摄政王嫡子果真于苏氏之事了然,言辞不着痕迹,却句句直中要 害。
莫初云并未言语,见卿涵身侧那人戎装已除,着寻常洛城女子衣衫。数月未逢,当下不知作何陈词。
寒暄否。
关切否。
不过徒令彼此无言更甚,无有裨益。
那日苏尧养伤只一两日光景,洛城明王令便至营,着苏帅回洛城复命。
然大军不可一日无主,此间虽大败燕赵,可仍有多地交锋,尚未平定。故而世子修书一封,详言边陲之境况,命苏尧奉召而返。待燕赵平定,苏帅即往。
只是这一去,苏尧便再不曾回返。明王有令,边境战乱,苏小将军只留于洛城即可。待其兄功成,可邀往同贺。
世子则留与边陲,与诸将士共伐燕赵谋逆。世子谋略过人,之前被围困于险境。若非其智其勇,仅凭寥寥几万齐军断难抵挡数倍燕赵精锐大军。
自问天崖一役后,燕赵元气大伤。虽苏尧暂留洛城,但世子仍留与此间边陲,齐军士气大增。接连数场交锋,世子与苏帅指挥大军,挥师而进。燕赵无可再战,前些天已派使臣来拜,不日即归降。
莫初云待边陲诸事皆安排妥贴后,方赶赴洛城复命。待拜见明王及太后,处理宫中事宜毕。头一件,便是赶至苏宅。
太傅久别,不知近来可安。
然儿不知如何形容,是否一如从前懵懂顽童。
思遥面冷心热,可改了么。
……
还有那人箭伤,不知可安否。
急匆匆赶至,待莫初云一抬首,望见斑驳门匾上绿苔丛生的斑驳‘苏宅’二字时,莫初云生生退了半步,不由怔住。一时心下百转千回,却无有可言。
当年自己亲手将苏氏贬谪,如今,如何再见苏家上下。
若是其罪当罚,自当无尤,那便罢了。
可当年之事,缘由几何,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
自古明君,必泽被百姓,施仁爱于天下。
只是这一切,若是以一家之坎坷逆旅而换得,是否又果真是自己的本意。
十年诛心,十载煎熬。
不过弹指一挥间,今朝终是再相逢。
诛心更甚。煎熬更甚。
却见那人行礼过后,浅浅一笑,道:
“谢世子关怀。世子既然来了,还请上座。寒舍略有茶水几杯,不妨暂饮。容侍从通禀,家父随后便至。”
莫初云不由恍惚,从前自己也曾来拜访,彼时苏尧还是孩童模样,已是初有如今淡然眉眼,手中牵着幼弟,煞有介事道:
“父亲近来公务繁忙,忙至夜深,此刻方歇息。还请世子此处小坐片刻,民女去唤父亲,稍顷便归。”
莫初云止了苏尧,道便在此处等着便好。苏尧一双眸子眨呀眨,道:
“枯坐着也是无趣。世子若不弃,民女可与世子对弈一二局。棋力虽是不济,总是可免去些乏味。”
莫初云有一丝讶然道:“你会下棋么?”
苏尧蓦地笑了:“世子说笑了。琴棋书画,世家女子皆需修习。苏氏虽非世家大族,却也有此因袭。苏尧虽不才,却也不是整日只会些言语功夫。”指尖已然拈起一子,笑道:“还望世子不吝赐教,世子先请。”
莫初云记得那日两人对弈良久,连太傅在一旁久立亦浑然未觉。最后苏尧输了,仅一子之差。莫初云皱眉道:
“你布局精巧,本无疏漏,为何最终让子于我?你无需如此,胜负本无尤,不过各尽其力而已。如此相让,反而不美。”
苏尧笑笑,将手中棋子递与幼弟手中,那孩子见此物甚是好奇,眼一弯,朝苏尧笑了。苏尧一面拿棋子与幼弟游戏,一面望向莫初云,笑笑,道:
“对弈之意趣,非于胜负。不过是消磨些时间,输赢有何分别。”苏尧自若一笑,眸子澄澈如水:“家父已醒,民女先行退下。”
彼时皆是年少,无有诸事横亘其间。如今前尘尽历,怎生言笑晏晏,又如何品茗论道。
莫初云浅尝辄止,只听初临时卿涵只言片语品评,听闻卿涵笑道:“施璃向我道,去年你生辰未赶得及,今年亦堪堪误过,今日特意嘱托我,送将一幅字画来。既已送至,便先行别过。”
苏尧道:“有劳施姐姐挂记,带我向姐姐问好,我便不送了,兄长速速归去,也免得姐姐担忧。”
卿涵一笑,蓦地收了折扇,行礼后便离去。苏尧替莫初云复斟一杯,并无言语。良久,莫初云道:
“近来可好么?”
“承蒙世子关怀,一切随顺。”
“父王之意,望尔多加休养,边陲战事有苏帅坐镇,不必忧虑。”
“多得明王照拂,臣女感念不已,自是调养生息,不敢有违。如今愧明王之恩,闲赋于室,每日不过饮茶赏月,懒散度日罢了。”
默然良久,莫初云随口道:“生辰几何,可是过了?”
苏尧淡然一笑,道:“有劳世子挂记,林钟望日便是。”
莫初云心下一滞,再无可言。
被燕赵大军围困于临沂郡之际,浴血数战,夜深之时独思,还可勉力抵挡几日。苏尧赶往相救那天,正是荷月十五。
论及生辰之礼,大抵是一身战伤,以及两支剜骨锥心利箭罢。
莫初云见那人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忽然不知作何言语。半晌,叹道:
“苏尧,尔从来便是若此性情么。便如同这山水笑,本是极冲淡之味,可纵使遍饮三千,亦不识尔。究竟孰为尔本心,抑或,尔本来便是通透若此。”
苏尧手中捧了一盏,神色一如往常,只是倏而寂然,仿若置身于外之缥缈,道:
“一世不过须臾,但求无愧于心。便是机心痴心,纵是枉然一场,亦无憾耳。”
忽而执手中茶盏,一饮而尽,扬其于目前,淡笑:
“山水笑,千金以求。此间只寻常,可觅于山野,见于道旁。苏家从无如此雅意,别以两者,不过渴时即用,并未旁些品鉴。”
“至于苏氏其心,”苏尧回首望向莫初云,一字一顿道:
“向来是迂的很,只认一条道,或历风雨,然而区区十年,何以改之。”
世家浮沉,艰辛种种。然而若可保大齐国盛,明主无虞。一家之兴衰,慨然无尤。
莫初云惯见朝堂争斗,沙场残酷。今日苏尧只不过三两言语,莫初云内心竟翻江倒海,无味杂陈。
苏尧又添一盏,道:“家父已于书房久候,世子请便。”
书屋一如从前,小路蜿蜒,待门扉一开,依稀见老者形容,莫初云心中沉得很,十年未尝暂缓,眼眶酸涩,不由出声道:
“太傅,弟子来迟。”
不知十年,可还来得及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