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已至,是日天朗气清,明王与群臣皆至。燕赵使节拜别,整顿车马,便是将返。
礼乐起,十里笙箫。和亲之人已端坐车马内,窗畔幔帐层叠,不得见其容。
世子与明王携往,正与使节言语,却见太傅立于群臣间,俯首行礼。
太傅已是花甲之年,本可得子女承欢膝下,诸多照料。如今长子于边陲浴血奋战,长女亦将远嫁,无有归期。
莫初云不忍再看,转身望去,见远处青山有人影,是两个少年模样,各牵一马,遥遥望向此间。
年长那人神色冷峻,一手搭在年幼之人肩头,似在宽慰。那年幼之人目光牢牢望向车马,满面不舍。
莫初云不由心下一滞:从前往苏宅请教太傅经纶时,常见苏尧伴次弟读书,因其幼弟稚龄,更是时时抱于怀中。非但苏然对长姐黏得紧,便是年长些的次弟,亦苏尧常随左右。
如今长姐将别,二人因年浅,未入朝堂,只得远远送别。
思遥沉稳更胜从前,长兄在外守土卫疆,家中诸事便多倚这年少之人照拂。
然儿已是少年模样,眉眼有三分似苏尧,本不复幼时顽闹,颇有凛然之气。此时却泫然欲泣,令人更是伤怀。
已是将行之时,公孙逸行礼拜别,道:
“有劳明王相送,小臣这便回返,将圣意奏与赵王。我主必感念明王仁德,两国世代交好,战事永息,福泽百姓。”
明王目光如剑,缓缓道:
“路途遥远,将军多保重。齐赵之睦,亦是本王之愿。齐国向来不尚兵戈,不好夺人之地,至于世代百年,还待赵王之意行。”
公孙逸拱手,肃然道:“明王之言,小臣谨记。明王保重,就此别过。”
礼乐声复起,车马缓缓行于道,莫初云见卿涵立于一旁,望向远处,久久不语。卿涵若有所觉,转身回望,两人相顾无言。良久,莫初云道:
“大婚在即,公子虽已有佳人在侧,然阿璃与云窈自幼亲厚,想来阿璃亦会欢喜多一姐妹作伴。幼妹向来略有些骄纵,往后便嘱托于尔,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卿涵行礼恭谨道:“公主位分尊贵,得明王赐婚实是微臣之幸,定诸事恭敬照拂,护公主周全。且阿璃与公主俱是王室亲眷血脉,向来亲近,平日常与微臣提及从前与公主情谊,如今自是欢喜不尽。
卿涵复行礼,平静道:“微臣亦恭贺世子,迎娶佳人。听闻左相之女有沉鱼落雁之貌,自幼教习宫中礼仪,娴静端庄,贤良淑德。微臣先行向世子道贺。”
若不提及,彼此尚可寒暄一番。然而终是绕不过,一身所负,非只一氏之荣辱,更关乎一族祸福生死,不可谓不是性命攸关 。
眼见朝堂之上赵国谋、明王召,却不曾进言相保。十几年前亦如是,从来只得堪堪望着。
莫初云与卿涵行礼别过,复归明王身侧。卿涵亦退回群臣中。
燕赵车马渐行渐远,终已隐没于沿路成荫垂柳之尽头处。
身旁之人见莫初云望而不语,便折了一枝,递与莫初云:
“世子,有道是烟柳画桥,景无胜此。这些碧绿枝条,可否容微臣携一枝带于宫中?”
莫初云点头应允。待明王与群臣回返,身旁近侍将行退下时,莫初云开口道:
“泽毓,不必如此。树之不存,徒留枝条何益?且留其于此地罢。”
身旁之人微怔,随即允令退下。
泽毓跟随莫初云已久,素知其所思所想。原是替世子全其残念,折柳是为不舍。
只是此行无可阻,终难留。空留一枝,殊不知苍翠已尽芳菲逝,再无相见时。
明王下诏与赵国联姻后,曾夜召莫初云,明王甚少如此,待略一问询近来所分治朝务后,话锋一转,道:
“尔大婚将至,齐赵亦联姻,这天下,非只苏氏长女一人,尔身为世子,且自思量。速将此情尽断,齐国之事尚需全副心力,不可儿女情长,贻误大事。”
夜风微凉,莫初云行礼道:
“因苏尧乃太傅之女,且从前随侍云窈之故,因而见过几面。”
“十几年前儿臣贬谪苏氏一族,父王与朝臣皆知。儿臣自当勉力于国事,不负父王教导之恩。还请父王放心。”
明王淡淡开口道:“如此甚好,夜已深,尔且退下罢。”
莫初云思绪纷纷,策马而行,待归返后拜别诸臣,将往书房议事时,却见左相恭谨行礼,已候多时。莫初云展眉道:
“劳左相久候,实是方才诸事傍身,不得暂离。前日方得了一字画,想来左相或许欢喜,便留了下来。还请左相移步,一同品评。”
左相温和恭谨,却自有威严于其中,行礼道:
“承蒙世子相邀,老夫不胜感激,世子先请。”
一路车马行进已有半月,此时至赵国境内,公孙逸派人先行往宫中传报,将携苏尧入宫复命。公孙逸策马行至车马旁,开口道:
“此处便是赵国境内,与齐国风土人情略有不同,苏小姐或可一观,待稍后入宫,便再不得见了。”
那人似恍然不觉,未尝掀开锦帘,公孙逸亦不多言,驭马随行在侧。
须臾,听到那人言语:
“多谢公孙将军美意,此地景色秀丽,人杰地灵,此生有缘得见,实是幸事。”
幔帐徐徐掀开,公孙逸见那人依言而观,面纱下看不真切神色,一双眸子似是含笑,应是有些欢喜的。
那人只静静地望着,公孙逸见其眉间略有怅惘神色,终有些不忍,道:
“别乡远嫁自是伤怀,赵王乃是一代明君,待人宽厚,苏小姐不必忧虑。大可当此处为家乡之地,好生休养。
苏尧笑意浅浅,道:
“多谢公孙将军体恤,将军有何嘱咐但讲无妨,不必费心陈词。”
公孙逸眸中讶然一晃而过,正色道:
“赵国虽尚武,民风却是淳朴,一路多有得罪,望苏小姐勿怪。”
公孙逸虽与苏尧战场殊死相搏,宿怨已久。然这一路行来,并未苛待苏尧半分。
只是随行将士与随侍,于燕赵败兵之事耿耿于怀,或曾与苏尧战场交锋,抑或弟兄死于齐军之手,故而常言语无状,供应不周。
虽有公孙逸下令喝止,亦从旁督察。然而并无所好转,苏尧身形日渐消瘦,略有憔悴之色。
苏尧笑意更深,不甚在意道:
“一路随顺,并无不周,将军大可不必为此事介怀。”
公孙逸欲言又止,眉宇紧蹙。苏尧见其神色,淡淡一笑,道:
“不曾想有朝一日,民女竟可与将军平静而谈,非是猜度谋略、兵戈以对。
公孙逸眸色复杂,犹如深潭,道:
“尔如何知本将军如今无有算计,诚恳相待?”
公孙逸见苏尧望向远处,似是终于等到此刻,面上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了然神色。
公孙逸正欲回首查看,却见苏尧忽而一笑,道:
“将军一路卫护,在下感激不尽。无论从前战场厮杀,还是如今用计联姻,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嫡子亡于我手,赵王怒意难平,人之常情。将军进言也好,旁人献策也罢,苏尧总归难避此劫。”
苏尧掀开幔帐,走下车马,着一身吉服,蓦然一笑,眸光澄澈,恍若真是赴一场欢宴,口中却是诀别:
“苏尧这便请辞,虽间或不得一时将死,今日应是永诀,还请将军保重。”
一语言毕,苏尧摘落头上喜帕,除却钗环,走向方才赶至的一众赵国侍卫处。
侍卫心下俱讶然,未见有人如此淡然而往。手中却不敢暂歇,缚木枷,固锁链。
此为赵王钦命严加看管之人,不敢稍有松懈。
待披枷带锁已毕,苏尧淡淡道:
“劳诸位带路。”
苏尧已随众侍卫离去,公孙逸拾起方才弃之于地的那一方红帕与钗环,紧握手中。那朱红之色,当真灼目灼心。
玄月初至,齐国洛城。
群臣举杯同庆,把酒言欢。明王端坐首位,摄政王居于次位。
世子与摄政王之子卿涵俱着吉服,其服唯有金、银线刺绣之异。
云窈公主娉婷之姿,言笑晏晏,全然不是往日之刁蛮任性模样。卿涵似是甚欢喜,一杯饮复一杯。
其旁一位女子容貌极美,此刻一双水眸却隐隐忧虑,低声道:
“妾身知夫君欢喜,饮几杯自是无妨,然多饮易醉,一醉或可诸事偕忘,只是醒后又复如何?”
卿涵杯盏微不可见地一晃,回头挑眉笑道:
“便是这个道理。阿璃,尔可知我本不欲醉。”
唯有醒时,方无苦痛。
卿涵归府时群臣皆赞叹,摄政王家的公子佳人在侧,乃太后胞弟施路远最疼爱的孙女,单名一个璃字,生得模样极美,温柔端庄。
如今又有云窈公主下嫁,卿涵携美人而去,本是旁人难求之境遇,背影却甚是寂寥。
世子拜别群臣,于寝殿已是夜深。烛火掩映下,女子模样此刻方看得真切。
左相家的女儿果真绝好模样,闭月羞花,无人出其右。
莫初云言语温温:“本王幼时曾见过尔几次,那时本王便想,若有一日娶亲,应是婉容这般模样。”
萧婉容娴静端庄,展颜一笑,言语难尽其妍丽之貌。
音声如饴,婉转若莺。此刻唇角微抿,面色羞郝:
“世子说笑了,年幼笑言,如朝露即逝,岂可作数?”
莫初云不由带了几分笑意:
“今日尔既与本王行礼三拜,便是成真,面前佳人如是虚影,难道本王此刻仍尚在梦中么?”
月悬高空,夜明如昼。莫初云披衣而起,独斟一杯,忽而想起数月前曾与苏澜对饮。
那时与燕赵相持不下已久,正是苦战方胜之日,苏澜略饮了些,便有几分醉了,一改往日端正少语之态,自顾自言语起来。
莫初云只当其因着捷报欢喜,便未阻拦,只在一旁静静听着。
苏澜虽薄醉,言语仍颇有章法。先是言及战术韬略,随后便是典籍藏书,甚至忆起幼时之事。
莫初云不忍发笑,眼前醉酒之人,本是众所钦敬、威名赫赫的苏帅,此刻方如一少年之人,天南海北,与友畅谈。
苏澜提及最多的,便是其幼妹苏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