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压境,战事已临。
苏尧伤势未经处理,便整顿将士准备迎敌,从营中所带五十名将士,目前尚存半数,皆身负重伤。苏尧命其与世子负伤部下一并休整。其余将士悉数待令。
待到诸事已毕,莫初云闻言,苏尧竟命千名将士卫护世子。莫初云沉声道:
“此事不妥,本王要亲自帅兵讨燕赵贼逆,怎能畏首畏尾留于此处!前方将士浴血奋战,而此处牵动如此多兵力只为保一人性命,为本王平生所不耻也。本王宁可战死疆场,也断不会坐享太平。”
苏尧排兵布阵已毕,众将士皆劝阻世子。其中有一近侍跟随莫初云多年,素晓莫初云心性,知当下无人能劝得住世子,对当年世子与苏小将军渊源略知一二,便想着唯有苏尧或可一试,不由急道:
“世子,使不得!苏小将军,你快劝劝世子,这燕赵数万大军乌泱泱聚集崖壁之下,眼看战事将起,万万不可让世子以身犯险,置于险境。”
苏尧命众将士先往,莫初云已令侍从牵了战马来,苏尧看了一眼侍从,道:
“既然世子愿往,你我如何拦得。勉力而战,保护好你家主子。”
苏尧言毕转身将出,待到了营地将歇尽头处,原地站定,望向远方燕赵大军,道:
“世子有此心,三军虽死无憾。只是若世子有一二闪失,大齐将士此番血战,又是为何?况且边陲未收复之失地,世子竟不想来日亲眼一看么。”
苏尧已离了营地,莫初云立在原地,半晌未动。须臾,身旁近侍听见世子下令,字字坚决,不容置喙:
“泽毓,与本王同去幽微峰观战。”
临沂郡东,问天崖。
燕赵大军已成合围之势,公孙逸率众行于崖底,见此崖雄浑高耸,陡峭盘旋。心道这齐国世子有几分谋略,退守于此处。
此地易守难攻,虽被围困,但燕赵大军倘若要拿下此地,活捉齐世子,却也还需加以筹谋,不可仓促起事。否则不免会折损将士,费几番周折。
苏尧应是来了此处,不过仅凭其手下几十将士,加之齐国世子手中不足万数的残兵败将,纵是智计无双,也难敌燕赵几十万英勇善战的铁骑大军。
更何况先前已领教了苏尧的手段,不过是些障眼法,以机巧用兵行事,终不长久,只是一时之利;久之必贻误军机,葬送三军。
且苏尧行事优柔,遇敌首而不除,可见其不智。今日便是其魂归之期。
只是与之 交过手 的燕赵将士所传,齐国苏小将军用兵神出鬼没,智计无双。难道竟是为推脱战败而所矫饰的虚言不成?
可燕赵将士俱是英勇之辈,不屑于如此手段,胜败皆是坦荡。故而对苏尧仍不可掉以轻心。
“公孙将军,三军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攻战。只是前方先锋回禀,前路坦荡得很,仍不曾见齐军一兵半卒。”
公孙逸疑虑顿生:此时已进入齐军所退守之腹地,齐军虽元气大伤,但不该如此疏于防范。现自己亲率十几万燕赵大军长 驱 直 入 ,如 入 无人之境,反而令人起疑。
公孙逸抬首望向问天崖,愈见其雄浑陡峭。公孙逸见崖顶有孤雁盘旋,鸣啼阵阵,却久久不落。公孙逸心道不好,疾声下令道:
“速撤离此地,齐军有埋伏!”
话音未落,便见崖顶有无数巨石滚落,各各皆有百斤之重,加之问天崖如天堑陡峭,燕赵大军避闪不及,数名士兵立时丧命,铁骑营中精悍将士亦纷纷落下马来。
巨石接踵而来,十几名新入伍的士兵慌作一团,眼看便要丧命于此,公孙逸夺过一柄长柄铁枪,生生挑起巨石,喝令道:
“速返营地!”
只是眼下大军已乱,燕赵士兵一向以训练有素闻名于诸国,本是一帆风顺,将齐军大败,甚至困齐世子于险地。
谁知一夜之间火光冲天,将士眼见各营戒备森严的粮草库化为乌有;
见军中精锐之师与铁骑营中百名有余剽悍勇士,悉数顷刻命丧于几十人手中;
更有听闻齐国将军夜探公孙逸将军营帐,并未趁机斩杀敌首,只留书一封,烧粮 草 库以警其出离齐境。
此刻巨石夺命,避无可避。眼见身旁之人顷刻命丧,面目全非,加之今 日种种所遇,更令人不寒而栗。
众将士俱一窝蜂般向后奔去,却见崖顶早已满布齐军,□□手待命多时,隐蔽于树丛中弯弓搭箭,一时之间箭如雨下。
此地多高山,此刻燕赵大军行至问天崖下,两面皆是陡峭险峰,此刻前进不得。且齐军已从前路冲锋,燕赵大军急忙后退。却见后方火光四起,竟是封住了退路。
齐国境内气候多变,夏时尤盛。此时风起,火乘风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问天崖下多密林,放眼望去尽是繁茂枝叶,此刻遇火,引燃枝条,火势更盛,不少将士已被火光吞噬。
崖顶此刻有木桶接连滚下,接连有序。待一路翻滚而下,桶中之物悉数散开,尽是硫磺焰硝等物。跌至崖底火中,更见火势凶猛。
有尚未进入火中,抑或落至山崖旁的,便有十余只裹了燃物、着了火焰的箭矢自崖顶 射 来,盖无遗漏。
燕赵大军此刻人心惶惶,行列已乱。众人疾走奔逃,已无心应战。齐军士气大振,策马冲来,挥戈而攻。燕赵大军死伤众多,此刻胜负已现,再无转圜余地。
公孙逸见败局已定,策马急召余部撤离,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待策马疾行,撤出问天崖一带,约奔至幽微峰时,却见有一众齐军横在前方,像是等候多时。
为首的正是那日轿中女子,只是判若两人,全然无娇柔之态,披坚执锐,横枪立马,遥遥拱手道:
“公孙将军,别来无恙。”
公孙逸见齐军俱是□□在握,箭在弦上。公孙逸从未被逼迫到如此境地,此刻紧握手下兵戈,眸光冷冽,道:
“久闻苏小将军智计无双,今日交手方知,果真是算无遗策。不知苏小将军意欲如何处置我等?”
那女子淡淡道:“燕赵之军不容投诚之人,末将军营书至已是言尽。此刻兵戎相见,多言无益。”
女子未有分毫迟疑,果决挥手令下:
“放箭。”
一时之间燕赵余部再受重创,公孙逸与齐军缠斗之际,见苏尧正战于己部,招招致命,回枪而击,又斩一名将士于马下。
公孙逸眉目冷峻,将围攻己身的齐军悉数斩杀,夺下一副弓箭,瞄准正与己军血战的苏尧。公孙逸尤善弓马骑射,此时见燕赵大军已溃败如此,不由怒气冲天,这一箭更是卯足全身气力。
苏尧正与敌军血战,背后无眼,听闻耳边有将士惊呼:“将军当心!”稍一回身,只觉背后顿生锥心之痛,应是中了箭。
这箭正中要 害,苏尧却恍若不觉,面无异色,利落回身挽弓,却未瞄准公孙逸,反而朝着一普通燕赵士兵射出雷霆一箭。那士兵应声倒地,公孙逸却面色大变,当下不知作何举措。
公孙逸不可置信地望着那齐国小将,此时已是血染衣袍,背部中了自己如此一箭,竟还能再战。而且回身射杀,精准非常。此人果真可怖,竟看穿了自己精心布下的伪装。倒下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赵国王室嫡子。
赵国素来以功勋为荣,故而无论王室抑或百姓,皆志在行伍。赵王将嫡子嘱托与公孙逸,历练一番。今日擒拿齐国世子,追杀苏尧,公孙逸本不欲嫡子随往,可嫡子多经战事,少年意气,便与之行。
公孙逸向来心细如发,行前以防万一,恐战事有变,便将赵王嫡子衣着换与燕赵平常士兵之服,只自己多加卫护,以掩人耳目。不料今日竟被苏尧一眼识破,此刻嫡子双目紧闭,已是去了。
公孙逸心下大恸:燕赵十几万大军今日葬身于此,赵王嫡子亦命绝齐地。苏尧这一击,真真比射杀己身三军之首更来得惨烈。
此为诛心。
燕赵英勇将士已大半殒命,己身护主无能,再无颜面面见赵王与家乡父老。
耳边传来将士呼号之声,公孙逸抬眼望去,竟是齐军已从外面合围,内外呼应。公孙逸死志已明。赵国儿郎可战死,不可俯首。决然拔剑,唯有一死,以谢家国。
齐军亦听闻外围援军声势,不由大喜过望。正要向苏尧贺此战之胜,却见苏尧早已倒在马背,背部赫然两支利箭。
原来方才公孙逸一发双翎,皆中要 害。苏尧吊 全身最后气力,射杀赵国嫡子,继而与众敌军血战。此下耳闻呼号援军,待确定是己方之军,精神稍懈,血肉之躯再支撑不住,立时倒下。
苏军已至,勇猛作战,此时燕赵大军溃散,已是败势。落烟领兵先至,急忙赶往此处,此战齐军大胜,却见与苏尧随行的将士面露愁容,其余将士亦各各目光担忧。落烟心知有变,急道:
“世子可安否?”
将士俱不语,只是点头。落烟急往查看,却见世子出,安好无虞。世子沉声道:
“本王无恙,只是苏小将军负了伤,情况不大好。”
那时莫初云急往此地,见将士俱身负重伤,血染战衣,心下沉痛不已,全无战胜敌军喜悦。
见将士们俱抬着伤兵往营中救治,来往之间,见一人面容竟颇熟悉,身旁随往之人似有微微哽咽。
莫初云细看之下,方识得这便是不久之前相别的苏尧。彼时苏尧虽负伤,却还不至于如此模样。
面如土色,战衣如血水中趟过一遭般,不辨本来面目。
苏尧侧身而卧,昏迷未醒。背部有双只箭尾,旁边的将士俱是愁容,竟似生离死别。
莫初云心下忽然闪过不详之念:
今日,怕是永诀。
只是曾经一桩桩旧事,该与何人算清。
落烟随世子急往营内,见一人于榻上,面无血色。落烟心下一惊,失声低喊道:
“阿姐!”
那人已于昏迷复醒,此刻随军之医俱于塌下周围。苏尧面色苍白,却谈笑如初,道:
“无碍,不必担忧。”
见莫初云进帐,苏尧欲起身行礼,被莫初云止住,莫初云问询道:
“伤势如何?”
那人恭敬道:“劳世子挂记,只是小伤,并无大碍。”
莫初云望向一旁束手无策的军医,其中一鹤发老者随军多年,医术了得,此时叹口气道:
“回禀世子,苏小将军身负重伤,多为剑戟所创。刀剑之伤,药石可医,这并不是最要紧的。”
“难为之处在于背部这两只箭羽,因射程极近,且执弓者身手过人。两箭直入血 肉,所伤已深。”
“此是燕赵箭头,上有三方倒钩,若强行拔除,恐加重伤势,失血过多,难保性命。且见创口处隐隐泛青黑之色,应是箭头淬毒。为今之计,唯有效仿古时神医刮骨疗毒,方可一救。”
军医面露难色,复叹气道:“可军中无人有此先例,我等微末医术,恐难实行。且此痛非比寻常,苏小将军恐承受不住。纵是忍得过,若期间失血过多,老朽亦回天乏术,且看苏小将军的造化了。”
莫初云眸中沉寂,道:“再无他法么?”
军中一众医者缄默,老者亦摇首。莫初云眸光微动,随即下令道:“将三军之中最好的镇痛药草寻来,定要让苏将军挺过此关。”
苏尧却一笑,道:“劳世子费心,只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军中药草紧缺,宜将其留与军中将士,以备不时之用。便如先生所言,以此法取箭罢。”
老者不由惊诧,郑重道:“苏小将军,刮骨之痛,非是寻常。将军可受得住否?且两箭并中,即便取出后,亦有失血过多殒命之危。前路难料,还望小将军三思。”
苏尧一笑,道:“生死有命,还请先生但试无妨。”
此刻众将士俱候在营帐外,忧心苏小将军安危。将士俱是与苏尧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眼下不顾阻拦,俱涌入营帐中,欲探望其伤势几何。
及至入帐,见帐中唯有世子与顾小将军坐于一侧,一众军中医者候于一旁,老者在为苏小将军拔箭。
军中并无诸多顾及,众将眼睁睁见苏尧背部中箭之处已以利刃割开血肉,将三方倒钩箭头慢慢取出,创口深可见骨,其骨细看之下,果真隐隐青黑,毒已渐渗。
苏尧手捧一卷,静静翻阅,神情闲适。若不是满室寂然,众将士满面关切肃容,间或可闻刮骨之骇人音声。令见者误以为此间了无战事,正是好时节,偶翻书卷,何等自在。
老者执刀除箭,刮骨祛毒,行云流水。待一切完成后,众人担忧不已,却见苏尧只是合上书卷,向老者笑道:
“多谢先生。”
老者拱手,行礼道:“老夫行医多年,从未处理如此伤势。刮骨疗毒,唯有当年关二爷谈笑风生。今见小将军如此,我齐国后继有人矣。只是还请小将军多加休息,日后多加留意。老夫留药三副,内外兼顾,方可将此毒祛尽。”
苏尧道:“先生过誉,末将烛火微光,万不敢与关二爷相比。多亏先生医术了得,若无先生,此时便无末将在此间言语。”
落烟见苏尧面色苍白,便道:“阿姐需多加休息,多谢各位关怀,此刻还请老先生与诸位先行出帐罢。先生这边请。”
众将士皆随落烟与先生出帐,此刻帐中唯余莫初云与苏尧。
莫初云久久望着斑驳烛光,脑海中浮现方才见苏尧从战场而归。
此战本是胜了,那人却衣衫漫血,背部两柄刺目利箭。
身畔众将士俱是担忧,却看见那人张口,似欲言语,却因负重伤,无人可闻。
莫初云俯身侧首与其旁,方听见耳畔传来虚弱音声,莫初云心下百味杂陈,恍然不知如何回应。
“末将,幸不辱命……这一役,是……是我大齐,胜了。”
莫初云静坐半晌,看到案几上书卷,正是方才苏尧翻阅那捧。莫初云此刻方见其扉页,方知原来是本失传已久的古籍。
方才拔箭之时,苏尧静静翻看,已入其境。落烟见苏尧伤势有望好转,心下焦虑稍平,见莫初云望向苏尧,便微一勾唇,笑道:
“阿姐向来手不释卷,如今只盼望此些典籍可暂缓一二痛楚。”
莫初云不言,只是回以一笑。帐内复寂静如初。
那人欢喜何物,又如何不知?
只是关山路远,战事接连。边陲未平,何以相顾。
“那日一别,已一载又半,本王一直想问你一句,”莫初云望向已然入眠的苏尧,道:
“苏尧,你可恨我?”
言毕,将苏尧案边烛言掩去,出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