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之地,人尽皆知,玉面将军身边从来不缺美人。将军从来都是疏离而拒,无心于此。今日燕赵将士见这女子于往日公孙将军形容,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清冷模样,如出一辙。
女子一如既往淡淡道:“军爷说笑了,还望高抬贵手,放我等离去,及早赶路。”
公孙逸闻言沉默不语,半晌颔首,下令放行。迎亲队伍中为首那人见状,喜不自胜,急忙谢恩,恐扰了驻扎将士,再横生波折,便命随从奏乐者偃喜乐之声,不起锣鼓,重整迎亲队伍往麒麟郡去。
眼见迎亲队伍即将离去,公孙逸命其奏乐鸣锣如初,遥遥望着这一行人隐于暮色中。
郭校尉听得这齐国喜乐声渐远,见公孙逸目光所向仍是那一行人离去之处,不由笑道:
“将军,这人已走远了,极目远眺亦是枉然。”
却见公孙逸摆手,正色道:“郭校尉,方才我命你派去的数名精兵,可有消息回禀?”
郭校尉哈哈一笑,道:“公孙将军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女子,你若喜欢大可将人扣下,为何如此忸怩,先是百般为难,方才放行。随后便要百名精兵尾随其后,不知将军意欲何为?”
公孙逸面色颇冷,道:“郭校尉,我素来敬你勇武过人,行事粗中有细。为何今日这般糊涂?”公孙逸扬起手中马鞭 ,向前遥遥一指:“我军驻守临沂郡多年,此时安营扎寨于郊外,郭校尉几时见过迎亲队伍往来此处?”
郭校尉不由一怔,如实道:“不曾见过。”可心下疑惑,随即言道:“末将方才亦细细观察这一行人,听迎亲队伍中为首那人所言不虚。临沂郡确是地势复杂,我军初来此处,末将亦花了好些时日,方才将路况明了。毗邻诸郡,不晓道路实属平常。将军多虑了。”
公孙逸微微点头,道:“郭校尉所言有理,然而却有所遗漏。”公孙逸忧虑道:“这一行人来得蹊跷,于我军围困齐国世子之时出现,不可不防。况且那为首之人惶恐有之,镇定有之,十足经营小本生意模样。”
郭校尉疑惑道:“便是如此,有何不妥?齐国之人每逢郡界关隘,大多若此。”
公孙逸紧缩双眉,道:“那人所言点滴不漏,且轿中女子,镇定非常,非是寻常家 小 姐 之态。”
郭校尉回想片刻,心下疑窦丛生,急道:“那末将这便率兵,将其一 干 人等抓捕回来,严加审讯一番。”
公孙逸忧虑道:“不可。此番只是猜疑,且搜查之后盖无异状。若将其抓捕审讯,查明后实是边境百姓。则民怨难平。我军据懿州已有八载,期间多有起义叛乱,虽悉数被平定,然而懿州仍有不降我燕赵之意。若此时无故曲枉了百姓,日后必将难服懿州之众;且外有苏澜捷报频传,到时内外交困,形势危矣。”
郭校尉方知此事之利害相关,歉然道:“末将愚鲁,妄自猜度将军之意,以为将军属意那女子,多加评判,实是荒唐至极,险些坏了将军大事。依将军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公孙逸眸如点漆,静静道:“按兵不动,齐国世子围困处加强戒备,增派兵马。另调铁骑营百人前往追踪迎亲队伍。若实是迎亲,便好生护送,待到时予些钱财以表歉意。”
郭校尉见公孙逸面色微沉,心下担忧更甚:“若并非如此,如何处置?”
公孙逸转身回营,直往而去,声音冷寂,如若寒冰:
“将其为首之人与那女子活捉,带与我问话。”
“其余悉数斩杀,不留活口。”
明月高悬,一行人披坚执锐,策马直奔。其中一人低声道:“不知公孙将军今 日怎么了,竟让我等前来追这些小民,真想往围困齐国世子处去,待到世子被擒,可是大功一件!”
身旁之人附和道:“可不是么,兄弟们都道公孙将军许是看 上 了那轿中女子,听郭校尉身边的孙都督说,那女子豆蔻年岁,美貌得很。”
“休得多言,好生赶路,待追上这迎亲队伍,尔等休得胡言,公孙将军之令,尔等皆忘了么!”
一时周遭安静下来。言者正是铁骑营孙都督,虽训斥众人,其心下亦多疑虑,暗衬道:铁骑营快马加鞭已有近一炷□□夫,却仍不见迎亲队伍行踪,亦不见郭校尉之前所派数名精兵。此是何故?正在疑虑时,听闻一女子音声,甚是平静,缥缈而来:
“诸位可是寻人么?”
夜凉如水,燕赵大营内公孙逸正伏案浅眠,恍惚入梦,梦中复逢今日所见女子,一双明眸,浅笑嫣然,语气却是淡淡,道:
“公孙将军,两军交战,胜负难料。只是燕赵这懿州之梦,且醒罢。”
公孙逸忽然惊醒,心绪难宁,喝盏茶略略平复,旋即唤了声身边近卫,却无人应。
公孙逸心下疑虑,快步出营,却见自己主营之外,巡逻士兵悉数倒下,本是重兵把守的营地,此刻已是寂然无人,皆已归西。公孙逸心下大惊,见郭校尉匆匆而来,不似平常镇定:
“公孙将军,末将见所派追踪迎亲队伍的将士久去未归,便派人前去查看。及至方知……”
郭校尉面上竟浮现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慌张神色:
“方才派去的百名铁骑营将士,加之末将之前所派数名精兵,无一生还。”
公孙逸震惊不已,抬手抚上 额角。此时郭校尉却仿佛见到极为恐惧之物,眼中皆是不可置信,道:
“将军,末将斗胆一言,您腕上所系何物?”
公孙逸低头看去,见左腕竟不知何时系上一红绸,公孙逸一把扯下,竟是一朱红方帕。郭校尉后退几步,声音隐隐颤抖道:
“将军,若末将没有看错,这红帕恐是……”
恐怕是方才迎亲队伍中,那女子头上喜帕。
只是分明见这一行人远去,如何会系于公孙将军腕上?
公孙逸双眉紧缩,见这方帕上写有墨字,墨字已干,笔力千钧:
“公孙将军,齐地已据数载,是时回还。苏家军已至,略备薄礼,还望笑纳。苏尧敬上。”
公孙逸目如寒冰,此刻终于听闻有将士之声,却是慌乱呈报:
“公孙将军,北营粮 草 库起火,属下等人竭力抢救,可火势汹汹,粮 草 损失已过半!”
“将军,西营粮 草 库遇火,应是人为,守库众将士皆已殒命,待到末将赶制,已是所剩无几!”
“公孙将军,南营弟兄遇袭,损失惨重,粮 草 库遭火攻,应是齐军所为,我南营粮 草 已是悉数燃烧殆尽!”
“将军……”
公孙逸眼见众将丢盔弃甲,慌作一团。喝令道:
“此是齐军所为,非是失火。各营先行整顿粮 草 ,将剩余之数禀报于我。后续禀报伤亡将士几何,严加警戒,不得有误。郭校尉,尔率铁骑营五万将士守营。其余十万将士与本将军往齐国世子围困之地,即刻动身,营中诸事 交于郭校尉处置,不得有违。”
郭校尉急道:“将军,这齐军分明是朝着我燕赵大营而来,为何将军反而帅众前往齐国世子处?大营不可无主帅,还请将军派末将领些人马前往齐国世子所在之地,将军与大军留在营中,以备万一。”
公孙逸遥遥望向临沂郡之东,正是齐国世子所困之地。公孙逸目光寒意摄人,道:
“齐军此举不过是声东击西。先遣部分兵力作战,欲迷惑我军,让吾等以为其意在攻主营;火烧粮草只是扰乱军心,断我军后路;红帕至营,是为攻心。有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等切不可中其计策,自乱阵脚。一切听吾号令行事。”
“诺。”
众将士领命,公孙逸随即动 身调兵遣将,连夜前往临沂郡齐国世子所困之地。
公孙逸一路纵马疾驰,十万燕赵铁骑大军紧随其后,飞沙走石,绝尘而去。
苏尧。
这便是尔面具示人之缘由么。
无人知晓面目,遇军情危机之时便可瞒天过海,兵行险招。
只是尔心怀仁义,却终归是一介女流,妇人之仁。
今日留我性命,明日你我兵戈相见,我却是断断不会留情。
虎狼之师非浪得虚名,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地势颇险要之处。公孙逸远远望去,借着朦胧月光,隐隐可见燕赵军旗。
齐国世子围困之地,便是此处。
莫初云静坐于山 洞 内,随行而来的齐国将士皆各自席地而眠,近卫守于其侧。
起先所率齐军共三万兵马,遭燕赵十几万大军突袭合围,将士们殊死厮杀,然而兵力悬殊,此刻只余数千,被困于临沂郡。
燕赵大军重兵压境,将其围困于此地。莫初云心下明了,燕赵作何谋划。率众数次突围,皆被逼退。
眼下众将士伤亡惨重,粮 草 已断三日。众将士咬牙坚持,却终归是血肉之躯,皆无几分气力。唯有寄希望于在最后一次血战中,奔往苏帅所领大军报信的世子近侍。若其果真顺利抵达苏军所在之地,请来援兵,便是有救了。
莫初云却心知此事渺茫。先不说是否及时赶至。纵是到了,苏澜虽捷报频传,可只有近三十万兵马;燕赵五十万大军,且久据懿州,临近燕国,距赵国也只数里之遥。其粮草、兵源俱是充足。
此仗并无胜算。何况济州、陵州仍相持不下,战况吃紧,兵力无暇分散。故而苏军目前手中可用兵力,并无甚多。
何况即使洛城意知晓此事,然而鞭长莫及,燕赵合围在即,攻势一 日强于一 日 。眼看便是抵挡不住了。
莫初云静静望向洛城方向,擦拭剑锋,目光无波无澜。
莫初云命侍卫不必跟来,独自走于 洞 外。夜色静谧,莫初云多见英雄陌路,写以绝命诗喟叹自嗟。未曾想自己竟亦有今日如此情形,真可谓世事难料。莫初云不由慨叹。
平生志未平,困遏于临沂。
将士骁勇战,谁怜沙场血。
此命或将休,但使与忠归。
来年无名冢,杯酒足以慰。
此时耳边忽闻异响,莫初云心道不好,剑已出鞘,藏于身后,踱步于音声传来之处。利剑正要挥下,却见不远处一人翻身 上 来,颇喜悦地向这边喊道:
“苏小将军,不必四下找了,世子在这里!”
莫初云见声响处所在崖壁又一轻微响动,似是石子自崖顶滚落,须臾见一人翻身而 上 ,着燕赵战服,似是随手换上,不甚合身。满身灰黑泥土,衣衫血迹斑斑,右臂一道极醒目伤口,仍在滴血,浸染了衣袖。面容甚是熟悉。
莫初云喉头竟似塞了棉花一般,堵的很。
烈酒过喉,亦不如此般哽咽难言。
那人浑不在意一身战伤,跪地行礼道:“苏帅正率大军前往,遣末将先行接应。末将来迟,向世子请罪。”
莫初云眼眶酸涩,应是久视布防图所致。
造化弄人,几番大悲大喜。不由想起从前种种,眼前这人与数年前别无二致,此刻再见,竟是恍若隔世。
莫初云道:“舍命将往,何罪之有。只是何苦执意来此地,枉送性命。”
那人笑笑,道:“苏尧不才,却也不是不惜命的。既然来了,便是要与世子同出此地。不然以何颜面拜见明王。”
多年后莫初云仍记得那年,明明是关切,却顾左右而言他的少年小将,满面血污,浑身战伤,穿着为掩盖行踪、匆匆换上的敌国战服,明眸如星,照亮了懿州长夜。
于刹那间,娑婆世界,彻夜如昼。